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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侠探之扬州疑云第610章汇总版



第六章 惊 遇

大唐西京长安至东都洛阳,有一条大驿道,人称“两京官道”。两京官道自长安东出灞桥,经昭应,渭南至华州,又经华阴至潼关,再过陕州,取南路而至洛阳。洛阳北通幽燕,南达吴越,乃是大唐水运、陆运集散中心。因而,两京官道作为关中联接京洛,联通东西南北的枢纽要冲,八百里官道上长年骡马成群,商旅云集,十分繁忙。

  且说这一日午后,正月已过,春寒料峭,天空中淅淅沥沥飘着小雨,由潼关以东,向陕州方向的官道上徐徐驶来一车二骑……

  居中一匹白马上端坐一年青男子,披一件藏青色斗篷,头上浅青色束带挽髻,斗篷里着一件藕荷色窄袖袍,束浅青色腰带。这男子剑眉星目,肤白如玉,双眉微蹙,若有所思,他不是别人,正是被大唐天子李隆基封为御史,秘密奉旨出巡淮南道的陆离。

  陆离的坐骑左边是辆由一匹枣红马拖引的带篷双轮小马车,布帘子挑了上去,车内并无一人,放着些书籍药箱包裹。车前室坐着位驾车的少年,那少年身量轻巧,身披青色的连帽斗篷,眉目清秀,正是随着陆离出行的桐儿。

  陆离右边还有一中年男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那男子三十五六年纪,长方脸,眼睛不大,嘴唇及下巴留短须,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着淡墨色窄袖袍,腰带上佩一柄短刀,挂一个月牙形的圆筒。此人乃是皇帝李隆基派出与陆离随行的一名武官,名叫宇文麾。

  且说这潼关古道,乃是“襟带两京”的咽堠要冲,沿途山峰险陡,深谷如函,官道边古槐参天,密林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猿啼。不知不觉,陆离等人已行至山崖高处在崖边远望,只见濛濛烟雨中,崤山山峦起伏,数百里秦川绵延,黄河如一条曲折的襟带,环绕过守关的城垣,远处的田野中,点缀着些村落人家。

  眺望着这烟雨山川,壮美景色,陆离心中对这次远行有些憧憬和兴奋。但他又想起自己被宣诏入宫时,李隆基对他说的一番话……

  李隆基道:“此番卿为御史,出行淮南,巡按沿途州县,分察百官,兼理重难案件。此行责任重大,朕恐卿单骑独行,路上遭遇波折,因此派果毅都尉宇文麾与你同行,此人忠信寡言,武功高强,一路上由你差遣调度,保护你的安全,朕也心安些。”

  陆离自然知道,皇帝派这名右骁卫武官与自己同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护卫自己安全,也起着牵制掣肘的作用。君王毕竟多疑,此番行程自己却难得自由,沿途还需细致周旋安排,教桐儿小心行事。

  边走边看边想间,一行人不觉已转过山崖,前面是个长长的下坡道,因下着雨,道路泥泞,三人便驱马缓缓下坡。正徐徐行走间,忽闻身后传来杂乱的车马响铃声,却见身后四五百米处,由一双褐红大马拖着,急驶来一辆乌顶带蓬马车。也许是想趁着下坡省力,那车上的马倌儿又挥一鞭,口里打着哨子,催马加速,准备超过陆离这队车骑。

  未料这道路中央却因锱重车马长年碾压,形成了一个大凹坑,积满了泥水,远处望去并辨不真切,褐红马本已跑得喘急,突然马蹄一滑,踩进坑中,溅起丈余高的泥水。两匹马骤然受惊,猛然嘶叫起来,后蹄用力蹬地,前蹄腾空,马身向上直立起来,那车上马倌儿慌忙用手抓扯缰绳,却为时已晚,车身掉进坑中,一个颠簸,又腾出坑来,巨大的惯性将马倌弹出车外,掉进泥坑,待他裹一身泥水爬将起来,哪里还追得上马车。

  两匹脱缰之马拖拽着马车,一路嘶吼着沿下坡路狂奔起来,那后车帘如旗帜般随风雨翻飞,车中传来男女惊叫之声。

  眼看惊马冲将下来,前面小马车上的桐儿情急之中,飞快一勒马缰,将马头引向道边,想给惊马留出道来,但那不受控的受惊马车却直直向前车冲来。

  说时迟那时迟,陆离与宇文麾的双骑早已挡在桐儿的马车之后。眼见惊车马呼啸而来,宇文麾反而挺身催马迎向前去,三马交汇的那一刹那,宇文麾腾身一跃,飞身跳上惊马车,手里已顺势拽紧缰绳,嘴里长吁一声,将马头用力向左一偏,这勒马缰的力道甚大,两匹马挣扎不及,马头侧转,改变了方向,惊马从桐儿车边掠过,但惊马后拖着的车身却随着惯性,向桐儿的马车扫过来。就在两车即将碰上的刹那间,桐儿车后的陆离早已于马上起挺身来,抬左腿用足力气朝惊马右侧车厢的横梁上猛力一蹬,那车身受力偏侧,便由左侧擦着桐儿的马车掠过,继续向坡下冲去,马蹄之处,腾起滚滚泥浆。

  下坡尽头又是一个急弯,弯道一边立着一块巨石,石边便是个八九丈高的山崖,崖下乃是林木掩盖的山谷,宇文麾又向前一跃,直接跳到领头的惊马身上,坐直身体,一只手握紧马缰,另一只手抚拍马髻,嘴里发出一种独特的长吁之声,那惊马听见这独特的呼啸声,情绪渐渐不似之前般狂燥,速度却慢了下来。眼见巨石将近,宇文麾手上加紧力道,勒住马缰,那两匹惊马长嘶一声,终究在巨石前停了下来。

  宇文麾将马车赶至道边停下,跳下马车,陆离已驱着宇文麾的黑马赶来,下马笑道:“宇文兄好身手”。宇文麾将手一摆,只呵呵一笑道:“刚才你那一踢,没有十足力道也是不行”。

  两人相识不过数日,谈话间却并无一般的客套场面之语,倒像是相识良久的朋友。原来出行之前,陆离便跟宇文麾提起,此番微服出访,察勘民情,为行事方便,彼此以寻常朋友相称,免去官场俗礼。那宇文麾本也是行武出身,不喜言谈,反而觉得轻松自在了许多。

  好一会儿,那惊马车内的人方才稳过神来,一名青年男子战战兢兢扶着车辕跳下车来。只见这青年男子二十四五岁,脸色煞白,面目清俊,戴幞头,穿件淡蓝色的翻领布袍子,腰间佩一支精致的碧玉笛子。那马车的帘子早已凌乱飞挂在车顶外,车内露出个身材丰腴,着樱桃红锦锻裙子的年青女子的身形。经历了刚才的一番颠簸,那女子发丝披散,遮住了面容,让人看不真切。见陆离等人已停在车边,那青年男子急忙先把车顶上的帘子扯下遮住车厢,再整整自己衣冠,对陆离和宇文麾恭身一揖:“鄙人张文清,汴州人氏,因家父病重,与妻自京师赶往汴州,心下焦灼,所以行走得急了,刚才多亏了两位兄台出手相救,不然我与娘子命悬矣!”

  陆离道:“这条道路险要,又是下雨,地上滑湿得紧,张兄别赶得太急。”

  那青年男子连连点头道:“我们后面行路一定小心。”又迟疑道:“刚才见两位身形矫健,出手不凡,莫非是军府中人?”

  陆离道:“张兄抬举我们了,我们只是游历行医之人,幼年随师父采药练功,行走江湖,稍会些拳脚骑马防身之术。”

  青年男子听罢,见他们行装简朴,也不像是军府的派头,便点点头。正说话间,只见车帘微微一动,一女子的面庞在帘后隐约现出,她轻身呼唤男子,那男子闻声探身进帘子,又退出来,手里却多了一捧开元通宝,对陆离道:“我们走得匆忙,也没有带什么可心的物什,这些盘缠,两位兄台留作路上用吧。”

  宇文麾把手一摆道:“刚才情急,我们拉一把是应该的,哪里还会收你的钱呢。”

  陆离也道:“能在此偶遇,也是缘份,张兄不必多礼。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些赶路吧”。

  说话间,那马倌儿也跛着脚小跑着赶来。张文清见陆离他们坚辞不受,便将钱物收了回去,又深深作一揖道谢,上了马车辞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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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离等三人于陕州城盘桓一日,继续向南而行,一路上经永宁、福昌、寿安,这一日傍晚,便到了东京洛阳。

  洛阳城不愧为大唐神都,繁华不在西京之下。自定鼎门至龙光门,南北10余里,城郭雄伟恢弘,洛水穿城而过,城中寺院、府第、民宅密集,街道宽窄相配,纵横交错如棋盘。街道两旁货栈酒肆鳞次栉比,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市集里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正北面远处,一座石砌的“天津桥”横跨洛水,那桥边宫城之内巍峨的建筑群便是帝居的紫微宫,薄暮的夕阳淡淡地洒在红砖绿瓦,楼阁飞檐之上,增添了几分朦胧的诗意。

  陆离等人都曾到过洛阳,此番再见这繁华东都,心境各不相同。尤其是桐儿,之前来洛阳时还有双亲相伴,如今故地重游,却已是相隔人天,自己还得假装是初到此地的乡下少年,不由悲从中来。陆离知她难过,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道:“桐儿,时辰不早,咱们先到驿馆安顿,再寻些吃食。”桐儿也知有宇文麾在左右,陆离这是提醒自己不可叫他看出,便收起感伤,牵马寻路。

  那城中洛水之北景行坊间有座都亭驿馆,前临闹市,后依瀍水,庭院轩敞,驿楼、寝舍、厅堂、马厩、食馆、游苑齐备,因交通方便,环境优雅,往来洛阳的官兵士人宾客使者,多在这里安顿住宿。陆离一行走进驿馆门厅,宇文麾取出驿牌出示于驿卒,那驿卒一见驿牌,忙安排安顿驿马,并热情地将陆离等引入三楼的客房休息,便转身走了。

  少顷,陆离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至,一人轻轻敲门并问道:“陆御史可在里面?”

  宇文麾一惊,对陆离道:“我们这次乃是密访,驿牌皆由尚书省驾部司密制,只为通行投宿乘驿之用,并无官职任务之明,来人怎知你是御史?”

  陆离倒不觉得吃惊,宫中亲宠权贵、朝廷各省部、地方各州府要员,彼此皆有耳目勾连,自己虽为皇帝秘史,但此事并非只有皇帝一知道。御史监察出巡这消息恐怕是早已传至沿途各州道,更何况洛阳这样各类信息集散的京畿重地。自己若真要各地监察巡访,难免要与地当官吏接触周旋,方能体察全情,因此心中倒觉坦然。

  他将房门打开,见面前来人,四十八九岁,身宽体肥,长须及胸,襆巾襕袍,犀銙玉挂。陆离出行之前,早已将沿途各州府官员名册详细读过,见此人年纪面貌形容,推断他应当是河南府尹徐怀谷。

  来人见陆离打量自己,满面春风地笑道:“徐某素闻陆御史少年英敏,今日一见,果然是丰姿俊朗,一表人才!”。来人正是徐怀谷。

  陆离将徐怀谷请进房间内坐下,吩咐桐儿奉上自制的梅花茶饮,道:“我们此行路经洛州,本为公务,不事声张,未料到徐长史消息灵通,亲自探访,不知徐公此来,有何事吩咐?”

  徐怀谷哈哈一笑,道;“御史多虑了。御史取道洛州,徐某作为东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何况御史少年英雄,我也很想与你结识。今日正是个好机会,愚兄已吩咐馆驿在小厅备了些餐食,一来为你接风洗尘,二来咱们也正好把酒一叙。一杯薄酒,略表心意,贤弟切不可推辞。”

  陆离见推托不过,便留桐儿在房中吃饭休息,自己与宇文麾随徐怀谷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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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都亭驿不愧为京都官驿,进到内院,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回廊精致,院中还有花园水池,草木丰茂。三人穿过两个游廊,进入一幢四层高的小楼,上得楼来,见每层楼皆有两三个精致雅间。陆离二人随徐怀谷进入三楼一个雅间坐定,房间内屏风、纱幔、灯烛、小几、花瓶等家具陈设质地精良,造型风雅。房中间一张宽大厚重的红木食案,两边各有数张雕花长凳。

待三人坐定,驿卒摆上菜肴酒食,俱是些河鲜鱼脍之类。宇文麾奔波劳顿一天,见食物鲜美,便不客气,吃将起来。席间,徐怀谷频频劝酒,兴致颇高,无非说些酒桌上的场面话。

  待酒过三寻,徐怀谷又道:“只有酒菜,无歌舞,实在不够风雅,待我叫些乐伎为咱们助兴。”话音一落,对门外拍了拍手,只见门帘一挑,进来三位歌姬,均十八九岁年纪,涂着厚厚的脂粉,体态丰腴,慢束罗裙,半露酥胸,三人或抱琵琶,或执长笛,于案前坐定,开始弹唱起来。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歌声一起,曲调婉转动人,诗中深意倒让席间三人都有些触动之情。宇文麾喝了些酒,又有美人相伴,不苟言笑的脸顿时松驰了许多,满面含笑向徐怀谷又多敬了几杯酒。那徐怀谷一高兴,话匣子打开,高谈阔论起来,谈到自己二十六岁进士出身,先为县令,后为州府长官,政绩显著。尤其是在当县令时,曾破过几宗当地悬案,被当地老百姓称为“徐青天”。如今洛阳地界,路不拾遗,夜不敝户,治安防务井井有条,深受朝廷赞赏。陆离知道,这徐怀谷也非一般人,其祖父徐允,早年曾得高宗赏识,为京中要员,徐允虽已因病去世,不过朝中故旧仍在,因而徐怀谷在朝中人脉丰富,消息灵通。

  说话间,天边夕阳渐隐,天色暗了下来,陆离将眼睛向窗外望去,只见街边商铺酒肆纷纷点起星星亮亮的灯烛,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现在已经近一更天了,待到二更鼓响,便是按例全城宵禁之时,再在街上游荡,就要被巡逻的衙役按盗贼抓捕,因而,人们纷纷赶往归途。

  不经意间,陆离突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人身着一件锦缎的右衽袍,正从街对面的一家旅店走出,向东匆匆而行。

  那人腰间别着一支碧绿色的短笛。

  他不是回汴州省亲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宵禁在即,他不呆在旅馆里,反而匆匆向外而行,他要去哪里呢?

  陆离不由暗暗思忖起来。

七、命案

夜雾未散,洛阳城内报晓的鼓声便响了起来,绵延的鼓声由定鼎门门楼的鼓楼开始,自南向北,沿“天街”两边的鼓楼依次跟进。伴随城内寺庙中同时响起的晨钟之声,洛阳各城城门洞开,街上各个里坊、市集的坊门同时开启。

沉睡一晚的古城渐渐苏醒。

天还未蒙蒙亮,浮动的雾气如灰白色轻纱一般笼罩着四周,空气中还裹挟着浓浓的寒意,赶路的人们却开始了一天的行程。街道上建筑物的轮廓已被雾气掩盖,只隐约见到赶路人提着的灯笼的亮光,但却能听见街道上的人语声,脚步声,哒哒的马蹄声,牲口的响鼻声。

都亭驿斜对街的一间逆旅外驶出一辆带蓬小骡车,车轮碾压在青石路上,车身晃晃悠悠发出吱吱的声音,一转弯,便消失在浓密的雾气之中。

―――――

辰时已过,浓雾稍稍变淡,七八丈之外的景物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桐儿起床,收拾洗漱完毕,来到陆离房门前,侧耳一听,里面并无动静。她只道陆离好饮,昨日与徐怀谷饮至深夜而归,敢情此刻正在睡觉。

宇文麾则穿戴整齐,在楼下用早点。宇文麾昨晚也喝了不少酒,醺醺然而归,之所以早起,乃是与徐怀谷聊得兴起时,徐怀谷道:“明日巳时我到馆驿来接御史和将军,一起看看我的河南府衙。”那徐怀谷觉得自己理政有方,颇为自傲,正想在御史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政绩。

身为军府中人,宇文麾饮得再醉,既有公务要约在身,也记得起身。晨鼓绵延,将他敲醒,还觉得头有些晕,就又躺了一会,模约时辰已近,再披衣起床。他见陆离房中并无动静,也只道这陆御史昨晚喝得上头,忘了徐怀谷的邀约,心中颇不以为然。

桐儿走到驿馆门前,却见薄雾之中,由对街走来一位着藕荷色白衣的男子,长身玉立,款款而行,这不是陆离是谁!

原来陆离昨夜虽然饮了些酒,却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耳边有人在喃喃而语,又听不真切说的什么,他眼睛困顿地睁不开。似梦似醒之间,隐约看到一片沉沉迷雾之中,有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但又看不真切样貌长相……如此这般,直到后半夜,他才沉沉睡过去。

醒来后,天光已亮,他想起酒宴之时,于窗外见到的那个身影,又想到昨夜的梦境,心头疑惑更甚,索性翻身起床,披衣出门,向那街对面的旅店寻过去。

陆离来到旅店门口,见旅店大门并未大开,只半掩着,一个小二靠在门口打着呵欠,想是值守了一夜,此刻已疲惫不堪。陆离便问那小二,是否有一位如此这般形容长相的青年客人带着妻子投宿在此地。那小二听罢陆离的描述,惺忪着眼道:“是有一位客人与娘子投宿在店中三日。不过今日一早天还未亮,那客人便提着灯笼,携娘子乘一辆骡车走了。”

陆离又问道:“你知道他们往什么地方去么?”

那店小二迷茫地摇摇头,道:“仿佛是向东而去,雾大也瞧不真切。”

陆离听罢,心下疑惑并未解开,却也无可奈何。便闷闷地沿旅店附近走了一圈。那旅店与都亭驿馆临着两条街,毗邻北市,这北市乃是洛阳城中最繁华的市集,大唐各地的客商,还有许多新罗、西域、高丽等国来的游商于此采办转卖,货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由于时辰尚早,市集中还不是十分热闹。

陆离行走间,总觉得身后似有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但一转头,却又未发现什么异样之人,心中更觉不安。

见巳时已近,陆离想到徐怀谷将至,便又悻悻走回驿馆,却在门前遇见了桐儿,桐儿好不容易与陆离独处,心上喜悦,免不了阿郎长,陆哥哥短地问候一番,两人正在门前说话间,徐怀谷骑马而至。

徐怀谷换了身正式的官服,绯袍乌靴,鞍前马后十余个侍卫随从,颇为气派。他见陆离与桐儿立于门前,只道是陆离特地在门前恭候,心中一喜,跳下马来,含笑作揖道:“徐某来晚了,劳烦陆御史久等了。”陆离恭身回礼,吩咐桐儿去唤来宇文麾。

一行人正待骑马出发,突然远远的骑行来一位官差,那官差对徐怀谷附耳禀报一番,徐怀谷顿时脸色一沉,眉头紧锁。

陆离见他神情有异,便问道:“徐长史有什么要紧事吗?”

徐怀谷迟疑了一下:“上东门外驿道上有命案发生,一妇人死于非命”。

陆离知道,若是寻常妇人,徐怀谷不会这般为难形色,因而这妇人的身份,必定并不寻常。

果然,徐怀谷犹豫着又道:“只是这丧命的妇人…….乃是忠武将军孙仲元的遗孀。”

陆离听罢,心头一惊,他虽五年不问朝廷之事,孙仲元的名字,却并不陌生。这孙仲元,乃是前朝宰相孙师语之子,三年多以前,东突厥入侵燕北,孙仲元为副将率军迎敌,没想到中了突厥军的圈套,战死沙场,后追封为忠武将军。这涉命案的妇人,既是将军的遗孀,又怎会出现在洛阳城外呢?

陆离道:“徐公,我们赶往上东门外案发之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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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东门在洛阳城东北,出城往北,便是邙山。邙山脚下,乃是洛阳人的坟场。

陆离等人一出城门,远望见邙山脚下,一片森森的树林,树林中薄雾缭绕,更让人感觉到一片肃杀之气,据说往来洛阳城的人一走到这里,心情便会没来由的阴郁起来。树林以东,是一条黄土铺的驿道,并不开阔。众人打马沿驿道向前行,走了一里多地,见前面路边有一个废弃的驿亭,驿亭之外有一队客商和数名官差正在比划着说些什么。

这里,便是案发之地了。

那女子陈尸于驿亭不远处的杂草丛中。该女子模约二十七八,体形丰满,她身上的绛红色衣裙被人凌乱地解开,头发也披散着,颈前和颈侧有青紫色的扼痕。女子的面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其脸色已然发紫,紧闭着双眼,神情痛苦。

据在现场勘察的衙差禀报,今晨一队赶路的商人路经此地,发现前面路上有一辆空无一人的骡车,大家见此地阴森,单车骡马在路上遛达,觉得奇怪,便沿来路寻找,发现路边这座废驿亭里发出人的哼哼声,于是循声而入,发现里面有位青年男子塞着嘴,被绑缚在一根木梁柱之上。众人将那男子松绑后,那男子忙问娘子何在?众人便又帮忙寻找,却又在不远处草丛中找到一具女尸。商人惊吓之下,忙派人报案。

邮亭只是一间四方形的小房子,已破败几年,蛛网结集,屋内空无一物,四边各立着一根木梁柱。靠里的一根柱子下丢着一根皮革制的男用腰带和一团黑色粗麻布。

陆离细细观察了一番那根黑色的皮革腰带。

徐怀谷问道:“那男子现在何处?”

衙差道:“那男子见到女子尸体,抚尸大哭,口里直叫道:`夫人,是我害了你!’,后经我们反复盘问,才知道这女子乃是忠武将军遗孀陈氏。见事关重大,我们才飞骑来禀报徐长史。那男子已被我们押进衙车送往府衙。”

陆离道:“那男子可曾说发生了何事?”

衙差听罢,眼神闪烁,却有些迟疑,只道:“据他说是赶路之时,遇到蒙面歹人,那歹人将他击晕,醒来后,已被绑至木梁之下,孙夫人却不见了踪影。待被救下时,发现夫人已被害了。两人所携的财物都不见了。”

徐怀谷听罢,却面色一沉,若有所思。陆离见衙差欲言又止,徐怀谷又如此神情,不免生疑。

陆离道:“徐公,不若我们一起去府衙询问那青年男子详情。”

徐怀谷却道:“陆御史连日劳顿,虽是取道洛阳,不日便要继续赶路南下,这案子就不烦劳御史亲自费心了。贤弟不如先回驿馆休息。愚兄马上赶回府衙亲自提审那男子,待案情有些眉目时,再向御史禀报。”

陆离听徐怀谷话中之意,就是暗示自己只当是路过洛阳,叫自己不要插手这桩命案。但方才徐怀谷和衙差的态度,又叫他疑窦更生,便不顾徐怀谷这番暗示,直言道:“徐公理政断案之才声名远播,鄙人甚为仰慕,今有此大案,弟正好可随同观摩徐公的断案之法,以望偷师一二。”

见徐怀谷还想推脱,陆离索性又道:“陆某本次虽然巡案淮南,但天子诏令陆某,凡沿途州府事务也可提督兼断。但我并无断案理政的经历,沿途各州府县之长官,均为官多年,理政一方,熟悉民情,积累丰富。若能向各位讨教学习一二,自是陆某之荣幸。今日,有此良机,陆某怎忍在馆驿之中消磨时日呢?还望徐公不吝赐教。”

徐怀谷见陆离言已至此,又知道他乃是天子亲随,得罪不起,便只有答应了。一行人便赶回府衙提审。

徐怀谷一到府衙,便命将青年男子带来盘问。徐怀谷居中,陆离、宇文麾分座两边,桐儿立于陆离身边。不一会儿,那衙差便将青年男子带到堂前。

待那人到堂前,陆离一看,却并不吃惊。那不是别人,正是陆离于驿道上相逢,又于窗外瞥见的青年男子----张文清。

八、哭诉

张文清衣衫不整,已哭得双眼红肿。

他见到陆离和宇文麾,不由一愣,旋即摇头苦笑道:“没想到与两位在这里见到。”

徐怀谷见那青年男子竟然与陆离等认识,颇觉诧异,陆离便将两京驿道上遇惊马之事对徐怀谷简单讲述一番。

陆离回过头来,对张文清道:“驿道相遇之时,你问我们是否军府中人,我们因身负公务,故不便如实相告。但你当时对我们说的,也非实情。你说车中女子是你的妻子,但我见到那女子衣着举止,优雅端庄,应当是出身官宦之家。而你腰佩玉笛,手指纤长,还有明显的茧子,更像是长期拨弄乐器之人。并且你对那女子,十分恭敬顺从,尽管周到体贴入微,但却没有寻常夫妻的那种自然之态。你二人轻车简从,身边没有一个婢女、仆从,行走得又如此仓促。你告诉我们赶去汴州探望父亲,但昨日近晚,我却在窗外见到你在洛阳市坊街中行色匆匆,如是盘旋多日,显然有些蹊跷”。

张文清点头不语。

陆离又道:“今日一早,你二人于浓雾之中匆忙出行,却又是为何?现孙夫人惨遭此劫难,你为她身边之人,且须明白告诉我们,你的真实身份,与被害的孙夫人乃是什么关系,因何至洛阳,你二人又于今晨发生何事了吧?”

张文清闻言,目光呆滞,久久不能言语,仿佛陷入沉思,良久,方才缓缓开口……

“阅下明察秋毫。正如阁下所言,小人并不叫张文清”。

伴随着这句话,那青年男子双眉紧蹙,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小人名叫肖伯佥,的确是汴州人氏。只是我从小家中贫苦,幼年丧父,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母亲无力独自抚养我们兄弟两人,便把我送给叔父抚养。叔父乃是位落第的秀才,在长安靠替人写字为生,因此,我从小就跟随叔父在长安长大。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音乐有特别的感觉,听过的曲子,马上就能哼唱出来。叔父家里也很清贫,于是我十三岁就被送入太常寺为乐工。太常寺里的乐工大多是官宦家因获罪被诛连的家属子女,以贱民的身份入籍,他们中很多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徒遭家变,一下子由豪门子弟沦落为最低贱的供人取乐的乐工,饱看人间冷眼,连教坊乐官也并不把他们当人看,粗暴苛责,肆意羞凌。

所幸我虽然家贫如洗,却是以良民身份入籍,好歹作为音声人(唐代太常寺乐工的一种),在乐人中能受到一些特殊的优待。还能得到乐官的调教,面且也多了一些外出表演的机会。我十七八岁便已掌握多种乐器,尤擅奏琴和吹笛。在太常寺里,多年的练习和表演,让我的技艺愈发磨炼得纯熟。

在太常寺待久了,我也有了更多的自由,除了一年内要在太常寺服役数月之外,其它时间可以受邀到京城之中的达官显贵家中奏乐表演。三年多以多以前,忠武将军孙仲元与东突厥鏖战而亡,其灵柩运回长安,家人于府中操办丧事,小人便随同乐官到忠武将军府演奏礼乐。

我与孙夫人便是这样认识的。

孙夫人乃是将军的续弦之妻,将军长年征战在外,她与将军其实聚少离多,膝下也无子嗣。小人见到夫人时,她正披麻戴孝,玉容惨淡。她年少丧夫,难免伤心欲绝,听到小人吹奏的乐声婉转悲凉,更是泪如雨下,我见犹怜。

我的音乐似乎也给孙夫人带了些许慰籍。她很喜欢听我奏曲、吹笛。从那以后,将军府中每逢要请乐工弹奏礼乐,夫人便指定要我去。每当我演奏时,夫人都听得十分专注。

有的时候,我弹奏完后,夫人还会点评我的曲子,她能听懂我曲中的意境。后来,夫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我看到夫人的面容如月照空山,笑意如春风扑面,让我心神荡漾。

夫人对我,也格外优待,常常额外打点我一些钱物,对我眼波含情。我见夫人多妩媚,原来夫人见我也如是。

夫人为忠武将军服丧三年,这三年里,我去将军府演奏过很多次,虽然彼时已与夫人心意相通,但彼此都还是恪守礼仪,并没有出格的言行。夫人服丧期满后,去长安城郊外的道观还愿,在观中居住数日。我也来到道观里与夫人相会,就在那一天,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与夫人有了肌肤之亲,床第之欢。

夫人与我情投意合,我们却只能偶尔相会。有一日,夫人跟我说,她很苦恼,不能再忍受分离相思之苦,希望与我双宿双飞,长相厮守。

但我却明白,自己与夫人之间门第身份的巨大鸿沟难以逾越。我虽然在乐府中以良民入籍,相比太常寺的其它以杂户、贱民入籍的乐工更自由,不受我大唐律“当色为婚”之限,还可以娶良家女子为妻。但我毕竟只是一个供人听曲取乐的庶人,身份低微如尘。而夫人是士族出身,又是将军遗孀,门第高贵。我们如果在一起,为世俗所不容,将遭受多少诟骂毁谤。因而,听罢夫人的话,我却只能叹息命运弄人,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但夫人却是极有主见之人,她见我摇头不语,便对我说道:“昔日有红拂女,识英雄爱英雄,深夜投奔李靖,留下一段红拂夜奔的佳话。而今,妾爱慕肖郎才情,也愿效仿红拂女,与你浪迹江湖,琴瑟相伴。”

听罢夫人这番话,我既惊又喜,但转念又很忧虑:“纵有夫人胆识堪比红拂女,但小人只是个会操琴吹笛的小小乐人,怎比得上三原才子,大唐开国功臣,卫国公李靖。”

夫人正色道:“妾并不希望你一朝封侯。想孙将军当年也出身相门,年少为将,是个英雄,但妾嫁与他为续弦之妻时,他已年近五旬,长年戍边燕北,妾与他聚少离多,从未享受过儿女情长,琴瑟合鸣的乐趣。侯门深似海,这深闺怨妇之苦,我已然受够。郎君带给我的鱼水之欢,是我之前从未感受过的。只希望能与你择一处地方,置些薄产,生儿育女,宁静经营。”

见夫人如此理解自己,我喜极而泣,但还是有所顾虑:“将军府管教森严,夫人与我私自逃出,他们必定追寻,怎么逃得过他们的手心?”

夫人沉思一下,对我说:“将军去世已三年余,府中杂务多由老夫人掌管,但老夫人年迈,并无多少精力,便付与将军之弟兼理,其弟好赌懒惰,不事正务,府中光景已一日不似一日。各房姬妾也各怀私心,之前也有姬妾溜走,府中也无心过于追究,请郎君不要担心!”

我听夫人一番话语,顿时有了决心。夫人便开始为出行谋划安排。过不久,我便在太常寺假装染上顽疾,由夫人疏通关系,将我于太常寺遣返归籍。又过了一段时间,夫人对府中说要去城外道观清修几日,让我雇了辆马车,在郊外接应,日夜兼程向东而行。

由于夫人之前打通关节,办了行商通关的文牒,我们自长安出来一路上的行程倒也顺利。夫人对我说,虽然将军府已大不如前,但她毕竟是将军正妻,府中觉得面上无光,仍有可能追查我们,因此一路上尤需处处小心,不可露了行藏。

未想到行路太急,我们在潼关遭遇驿马受惊,幸得阁下出手相助,方才化险为夷。夫人与我都十分感激,我拿出金帛相谢,也是夫人的意思。潼关相别之后,我们继续赶路,不敢有一丝懈怠,在寿安便打发走了马车夫,免他多嘴泄露行踪,而后又另雇骡车,赶到洛阳。洛阳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市集繁华,便于我们做些买卖,经营生活,夫人与我都很喜欢这里。于是我们便找了家旅店住下,我白天走访宅庄牙行,想找一处临街的房子安顿下来。

在洛阳盘旋了三天,就在昨日午后,我正在市集游走,老觉得有人跟踪,回头一望,仿佛看见一个以前在将军府见过的侍从。于是我吓得连忙拐了几条小街,迂回一番,才赶回旅店,将之前的情形跟夫人讲了。夫人有些惊慌,她说“如果将军府派人来追查,虽然洛阳城中逆旅众多,但他一家一家慢慢查来,也不难查到我们所住的旅店中来。唉,洛阳虽好,但毕竟离长安太近,此地不宜久留。”

因此,夫人和我商量一番,决定今日凌晨,趁天不亮就离开洛阳。

今天晨鼓一响,我便和夫人匆忙离开旅店,由上东门出城。由于大雾弥漫,出城的商旅并不多。我们出城之后,空气越发清寒,夹道树木阴森,周围雾气更重,我们看不清前路,只能缓慢而行。我在前室驾着骡马,夫人在车棚之中。

大约走了没多远,我隐约望见前面一片迷雾之中似有一男子身影,那人似乎就站在驿路中央,我招呼了几声,那人却一动不动,我连忙停住小车,跳下车想上前看个究竟。我刚一跳下车,就听见耳后传来一阵风声,后脑觉得一沉,便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之后,却发现腰带已被解下,自己被反绑在一个空房子的立柱之上,骡马和夫人都不见了踪影。我想呼喊,却发现自己口中也被塞了一团破布,呼喊不出,只能发出哼哼声。我拼命挣扎,却被缚得极牢,挣脱不出。终于力竭放弃,坐待天明。

那房中极阴冷,地板冰凉,我又惊又怕,更担心夫人安全,几尽虚脱。又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有人的话说声,于是拼命挣扎,竭力发出声音。后来,进来几位商人模样的人,他们替我解开捆绑。我连忙询问夫人在哪里,他们又去附近寻找,我只能跟在后面,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果然……夫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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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肖伯佥便呜咽起来,到后来,越哭越伤心,涕泪交加,泣不成声。他的讲述,情真意切,听者为之动容,让一边听着的桐儿,差点掉下泪来。

陆离见他一边痛哭,一边拿手抹泪,手腕之上,有深深的被绑缚的勒痕,已变得青紫。徐怀谷吩咐检验官上来验伤,立即上来一位小吏,观察了文颂的手臂,后颈,验明为双手腕有绑缚伤,后脑和颈部有被砖石击打的痕迹。

陆离又问:“夫人与你出来,可曾带有什么贵重财物。”

肖伯佥勉强止住恸哭,道:“夫人带了几件自己的嫁妆珠宝,还有一些金饼和通宝,这些皆由夫人保管,具体数量我也不清楚。我自己除了些散碎钱物,别无其它贵重之物,唯有一只翠玉的笛子,乃是夫人送我的定情之物。如今,这些财物都不见了。”

那玉笛陆离早已见过,知道价值不菲,夫人的嫁妆,也定然不是些市面上的俗物。

肖伯佥便再也说不出其它,只反复叨叨,是自己害死了夫人。徐怀谷见此,命衙役将他带入监所暂时单独羁押,因为陆御史在旁边,他又专门关照衙役不可虐待肖伯佥,按时供应吃喝,等候提审。

徐怀谷又派人找惯熟的仵作前去停尸处勘验孙夫人尸体。再命数个官差,分别赶往城中典当行、市集、酒肆、城防、逆旅、驿馆,查找证人,调查案情。这种种安排,有条不紊,显得颇有些办案的手段能力。

安排妥当后,时间已不早了,徐怀谷对陆离道:“现在时已过午,陆御史和宇文将军还未用过午餐。两位不如先回馆驿稍事休息,待有新的进展,徐某再亲自向御史通禀。”

未料到陆离却说:“这案情有些离奇,我想探知究竟,不如直接去停尸之处看仵作查验尸体。”

徐怀谷又是一惊,暗暗不悦,没想到这天上掉下来的御史,行事作派,与朝中其他人大为不同,倒成了个粘人的皮糖,粘在这案子上,只怕是甩也甩不掉。

想到这里,他越发生了些忌惮之心,对陆离道:“这验尸之事,多有禁忌。一直以来,都是由惯熟此行的仵作为之。那停尸之所,阴煞气甚重,寻常人绝少踏入,以免沾上凶险秽气。如果不小心招惹到怨魂缠身,更难摆脱!御史实在不必亲自探访,只需待检验官和仵作查明情况,自然会向我们禀报详情。”

徐怀谷这番话说来,颇有些骇人听闻,然而也并非胡言乱语。自古以来官员断案多是如此,对验检尸体这等污秽之事,皆由检验官召集民间阴阳师、仵作行使,官员再据查验结果断案。

没想到陆离轻轻一笑,根本不以为然:“鬼神之说,我倒是不怕。只是这案情,尚无一点眉目,验尸乃是关键一环,我必须一探究竟。”

徐怀谷无可奈何,只能命检验官带着陆离前去停尸之处。陆离又请宇文麾前去宅庄牙行了解肖伯佥先前置办房产之事。那宇文麾虽是行伍出身,见过不少死尸,但对这阴阳鬼神之说,有些半信半疑,见不用他去停尸房,倒是乐意而去。

陆离与桐儿随检验官来到城北安喜门下,那安喜门外就是邙山,洛阳城里送葬之人,皆由安喜门出城,送入邙山入葬。城墙下不远处,有一条背街的小路,小路两边皆是破旧的坊墙和无主的宅子,倒有一间孤零零的小院子敞着门,已有一名衙役在门外守候。那衙役将三人引进院中,只见院中杂乱放着些大木桶,大罐子,正南面有三间小房子,其中有一间房门半掩着,那衙役向那房门一指,示意陆离里面便是停尸之处,自己却和检验官走到院外聊天去了。

陆离担心桐儿害怕,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她道:“你若害怕,便在门外等我吧”。

桐儿摇摇头,低声道:“我阿爹、祖父皆为太医博士,都曾派驻淮扬等地州府,除了给病人问诊之外,还要受州府长官的邀请,参与查验一些疑难刑案,尤其是在查验苦主服药、疾病真伪时,长官还会询问太医博士的定论。我祖父跟我说过,医者常观人之生死,尤需慈悲之心。刑名案件,尤其是人命案,关系重大,更须细致检验,查找根源,死者已往矣,其事实真相,却往往藏于尸首之中,我祖父还将诊治疑难、检验抱疾而亡的尸体之事,一一记述成册。我从小就在医馆玩耍,看阿爹、祖父为人治病,阿娘制药,对重疾的人,死去的人都没有畏惧之心,阿郎尽管放心”。

陆离放下心来,便与桐儿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木门。虽然已是午后,却觉得一阵冷风袭来,伴随着的是一股不可名状的让人恶心的气味……

九、冤 情

映入陆离和桐儿眼帘的,是一间陈设破旧的房间,靠北面开着窗,因此房间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昏暗,那阵阵冷风,应该就是从开着的北窗涌入,又夺门而出,让刚刚进门的陆离和桐儿感到凉意。房间墙面与地面均布满斑驳痕迹,居中一张巨大的,同样破旧的木案,木案上铺一层竹席,那席中间似乎放着一具尸体,尸体上严密地盖着一块席子,因而并看不真切。木案的那一边,有一人背对着门,埋着头蹲在地上做着什么。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蹲在地上的那人木然地抬起头来,回头向门口方向打量。陆离和桐儿这才发现,这仵作原来是一位老妪,长尖脸,含胸驼背,脸上布满沟壑,头上包着块灰色的包巾,几根银白色的头发由包巾中滑出,身上穿着件同色的破布短衣,卷着袖子,正捣弄着一口小石钵。

那老妪见陆离和桐儿进来,虽然不认识,她却并不多问,只说道:“查看尸体前,先喝点怯煞汤吧!”说罢指了指大木案旁边的一张褐色小木凳,那上边,放着一只双耳红泥汤药罐。桐儿走上前去,端起红泥罐,还有些余温,再往内一看,里面盛着黑黑的半罐汤药。

那老妪又说话了:“苦主的尸体很阴寒,你们喝点药汤,保持身体里的元气。这里没有碗,你们将就着抱罐子喝。”

桐儿见那罐子粗糙发黑,似乎很久没洗干净过了,甚是恶心,便有些犹豫,但又怕陆离先喝了,于是决定自己先试试,便端起罐子小心地尝了一口,药汤略苦,有些回甘之味。桐儿尝出来这“怯煞汤”其实就是用甘草、白术、苍术等几味药草煎制而成,倒是有些袪湿热,温脾胃的功效。桐儿心想,这验尸之所本就潮湿阴冷,况且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臭之味,也影响人的脾胃,因而这药汤还是有些道理的。于是桐儿将药罐捧给陆离,陆离喝下几大口后,桐儿再又饮了几口,依旧将罐子放回小凳子上。

这时,老妪已手脚麻利地将石钵中捣碎的粉末倒入几个小香炉中,将那几个小香炉放置于木案四周,再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辞,完了再用香烛把香炉中的粉末加热,陆离和桐儿闻到一阵浓烈的药草香气,桐儿觉察出这乃是麝香、川芎、细辛、甘松等物混和的粉末遇热后散发出的气味,不一会儿工夫,这香味便弥漫在整间房子里,压住了这停尸之所长年所积郁的尸体的味道。

老妪又说话了:“午时三刻时辰已到,开始验尸。”

陆离和桐儿走到木案之前。只见那老妪将面上的席子移开,下面显出一具女尸,观看那容貌,正是孙夫人。她的衣服已被褪尽,盖在身上,尸身上的垢腻之物已被洗净,浑身涂满了糟醋。

老妪抬眼看了看陆离,又道:“这位郎君,帮我冲洗下尸体吧。”桐儿连忙说:“让我来!”老妪看了看桐儿,却笑了,小声说道:“小丫头,你可抬不动。”

这下陆离和桐儿都有些吃惊。桐儿女扮男装,都没有被人识破过,却被这老妪一语点破。老妪并不看他们,只继续小声道:“还是这位郎君帮我冲洗吧。”说着,朝院内努努嘴。原来,这院中墙边那几个大桶里,均装满了清水。

陆离便挽起袖子,到墙边提起一桶水,正待向屋里走,却听见院墙的后面,两个人的说话声。

其中一人说道;“这案子的情形,倒与两年前那桩驿道命案颇为相似,莫非杨生那案子是另有人所为?”却是陪同陆离两人前来检验官的声音。

另一人说道:“你可千万别那么说,要是被徐长史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那件案子是长史的得意之作,经过三司会审才定的案,长史当年就说了要把它做成一桩铁案。那杨生不也供认是自己所为嘛”。这人应该就是门口值守的衙役。

检验官又道:“但那老杨头现在疯疯颠颠,独生儿子给问了斩,自己后半辈子无着,倒也着实可怜”。

值守的衙差道:“天下可怜人多了,谁来可怜我们。守着点微薄俸禄,天天做着些无聊的差使,又发生这些个命案,现在又跑来个巡按的御史,长史少不得要让我们加班加点侍候着,却不见多半点薪傣”。

检验官道:“唉,你说这桩新案要是让小甲知道了,他还会不会回来查这案子?”

那衙差道:“小甲这小子就是太较真。好歹咱们还是衙府中人,市集里坊们谁不敬我们三分。他倒好,为一桩案子,丢了差事,现在成个混混,还回来查个屁啊”。

陆离听了这两人对话,心下疑窦更生,难道在城外驿道还发生过相似的命案?他们所说的杨生是谁?小甲又是谁?

这时,却听见检验官说:“这长安来的御史,长得倒是俊秀,但有些怪癖。检验尸体这种污秽下作之事,别人都避恐不及,他却偏要自己来看个究竟。他们进去也有一阵子了,我且去看看。”

陆离听罢,连忙将水桶提起,向房中走去。不一会儿,那检验官也进了院子,见御史亲自提水,连忙招呼同伴帮忙,三人将水桶提进房间。

这房间地面却是南高北低,沿墙有一溜水沟,老妪将墙边水沟尽头的一处砖石搬开,便是一条流向院外的水渠通道,老妪将盖在尸体上的衣物拿开,再用清水冲洗净尸身上的糟醋。那尸身上除了颈脖处明显的扼痕外,手腕上较不明显的数道痕迹便显现了出来。老妪再用量尺丈量尺身长度,再观测面部,后脑,颈脖等部位。那老妪示意陆离凑近察看女尸耳垂,发现其左耳垂青紫,似有出血痕迹。老妪再将尸身翻转,仔细观察后背,再翻转回来,仔细察看下身情况。

待查验完毕,老妪唱报:“孙氏尸身一体,问年二十六岁,量长五尺一寸,膀宽一尺四寸,脑高五寸五分,面色微青,两眼合,口闭,舌抵齿,后发,两手紧握,咽喉扼痕二道,深一分,宽二分,斜长一寸,左臂腕握痕两道,右臂及腕握痕一道,左耳垂青紫痕迹一道。其余周身上下无故。”

检验官将手中提箱打开,掏出验册、笔墨,按老妪所言,一一誊写记录。陆离问老妪道:“之前在命案现场,孙夫人衣衫凌乱,亵衣已被人解开,是否受人轻薄?”

老妪摇摇头道:“夫人身下并无红肿青紫之痕迹。尸体运来之时,其身体、衣物也未见沾染有污秽之物,应当未遭凌辱”。

检验官将验册收好,带陆离和桐儿离开停尸的小院。陆离对那检验的衙差道:“这位兄弟辛苦了。陆某想先回馆驿休息,你就不用相陪了,我们自己回去好了。”

那衙差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便先把这册页送回府衙。”

陆离见那衙差走远,回头对桐儿道:“我方才在院中提水,听见两名衙差说两年前有一桩驿道命案,与今晨这桩案子情形颇为相似,但那桩命案凶手已被处斩。这案子逾发复杂了,我们先找家酒肆一边吃饭一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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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与桐儿向南而行,穿过几条街坊,便到了景行坊驿馆所在之地,但陆离并未回驿馆,而是与桐儿继续向前一条街坊再往西拐,便到了洛阳城赫赫有名的铜驼大街。铜驼街紧邻北市,一主两辅三道并行,其主街位于洛阳中轴线上,北接紫微宫,宫城门外放着一对铜驼,铜驼高达一丈,由纯铜精致而成,乃是汉武帝为纪念通商西域而制,后北魏明帝将其置于宫城之外。虽然后来又历经多次朝代更迭,这一对铜驼仍被洛阳的统治者们所喜爱,大唐开国以后,铜驼街更以铜驼为始,南连大市,主街两侧各安放着铜马、铜龙、铜龟、辟邪、麒麟、天禄等物,十分威武壮观。铜驼街因而也是这洛阳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两侧楼苑台阁密布,商贾云集,寸土寸金。陆离与桐儿走进街侧一家酒肆,这家酒肆平日里十分热闹,生意很好。而现在午时已过,吃饭的客人渐渐少了,小二见陆离与桐儿走近来,便热情招呼,将两人请进二楼靠窗的一张木案前坐下。陆离点了两三样吃食,要了一壶酒。不一会儿,那小二便将酒菜端过来摆好。陆离见那小二乃是个行事利索之人,便问他道:“这洛阳城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那小二果然快言快语,如数家珍地说了几家青楼教坊之地。

陆离又问:“这里治安如何?”

那小二道:“客人这么问,难道也听说了今晨驿道上发生的一桩命案?唉,据说是被一队山西客商发现的,今天来这里吃饭的好多客人都在谈论此事,听说那女子被劫财劫色,据说还是一个诰命夫人。这强盗胆子也太大了!这两年,不是很太平啊!”

陆离又问:“之前还发生过这样的劫案吗?”

那小二道:“这两年,上东门那边驿道并不太平,只因那里路窄树深,旁边不远处又是坟场,因此很多客商避忌,宁愿绕道南门而行.另外,运河水路开通以来,很多商旅愿意直接往立德坊以南的新潭码头取水路而行,因而城门外那条驿路日渐车少人稀。以前曾有过客商在驿道上被盗抢之事发生,后来官府围捕,抓了几个劫匪,最近还没听说过有劫案发生,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一起。”

陆离道:“以前只是抢劫,并未夺人性命吗?”

那小二道:“嗯,被抓的这些劫匪,都是些郊野村夫,还有几个市井流民,图的是财物,还没有要人性命的。只不过,两年前,在这驿道之上,倒是有一桩命案发生。但那却非劫匪所为,倒是一桩情杀案。”

陆离一听,逾发奇怪,忙问道:“是怎样一桩情杀案呢?”

十、坟 场

见陆离追问,那小二谈兴大发,眉飞色舞地说道:“两年前,一个拾荒老头在洛阳城上东门外不远的一座废弃的前朝行宫,见到杂草丛中一具女尸,后又发现一名青年男子被绑在一棵树下,那老头吓得立刻报了官府。河南府尹亲自侦破这桩案子,才知道命案就是这名被缚男子所为。那男子本与女子乃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人,但该男子已由父母之命另娶妻室,与那女子仍然藕断丝连。据说是上年明经科考及第,怕影响仕途,便要与女子断了关系,两人言语不合,男子将其扼死,又把自己反绑在树上。府尹破了此案后,那男子已于前年秋后于南市刑场处斩。当时围观的人山人海,好不热闹,据说,那男子被处决之时,已不能言语,双腿瘫软已不能行走,得被桧子手架着……”

小二正如此这般讲述,却听见楼下掌柜的招呼有客人来,那小二连忙答应着,跑下楼去。

陆离与桐儿开始慢慢吃饭,因为才从停尸之所出来,两人都并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过几口,陆离饮了几杯酒,一边饮酒,却又反复想起两衙役和小二的话,越发觉得这两桩案子真有些相似情形。

待吃完饭结完帐,两人走出店外,陆离与桐儿决定先暂回馆驿,看看宇文麾从宅庄牙行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况。

陆离边走边对桐儿说:“方才我们在酒楼吃饭,我从窗外望出,似乎看到有人在街对面向我们这边窗口张望。今天一早我从馆驿出来,行走到北市时,也觉得好像有人在后面观察于我”。

桐儿道:“我们才刚到洛阳两天,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莫非是徐怀谷派人监视?”

陆离道:“那人是否由徐怀谷所派,还不能下定论,如果不是因为今早出了这桩案子,我有心介入,徐怀谷倒也没什么必要派人跟踪监视于我。那人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两人正说着话,刚转过一条街,迎面跑来一个小男童。那男童大约八九岁,一脸稚气,浓眉大眼,鼻子上挂着两条细细的清鼻涕,穿着一件粗蓝布的衣服。他跑到陆离面前,仰起头,用袖子一抹鼻涕,然后将手里捏着的一个小纸团放到陆离手上说:“这个是阿兄叫我交给你的。”

陆离伸手打开那揉得皱巴巴的纸团,看到上面写了六个小字:“戌时,邙山坟场”。

陆离正待追问那小童这纸团的由来,小童却早已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里坊,不见踪影。

桐儿道:“谁家的顽皮小孩,跟我们闹着玩儿么?”

陆离见时辰尚早,便将纸团收好,还是与桐儿先回都亭驿,跟宇文麾碰头。

宇文麾果然也刚刚才回到馆驿。他向陆离讲述了一番他在宅庄牙行的见闻。

原来这洛阳城中共有两家宅庄牙行,各踞洛水南北经营宅庄中介,互不相扰。那肖伯佥询问的却是洛水北岸的这家牙行,还与那牙行经纪看了几处北市附近的临街宅院,有一处临街铺子他似乎颇为满意,前日午后,还带了一位红衣女子一同察看了那铺子一番。

陆离问道:“女子是否便是孙夫人?”

宇文麾答道:“只因女子带着帷帽,牙行经纪因此并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记得那女子身材丰满,举止优雅,男子对他很恭敬,应当是话事之人。”

陆离点点头,又问:“那铺子价值几何?”

宇文麾答道:“那铺子不大,就在北市,位置很好,离洛阳城里最出名的青楼---佑春苑仅一坊之隔,那里出入的可都是些达官贵人啊。房主原是经营玉器的,年纪大了,要回老家,便要将铺子盘出来。那牙保要价15万文,约合黄金15两。孙夫人说待两日后再下定,看来这孙夫人这次带了不少财物。但第二日傍晚,那肖伯佥又匆匆赶来说事情有变,不要那铺子了。”

陆离似有所思,然后抬起头来道:“今晚,我们换家旅店住如何?”

宇文麾很是奇怪,问:“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

陆离道:“我想搬到街坊对面那家逆旅住下。”

宇文麾道:“这里是官家驿馆,吃住行都甚方便,而且有馆役伺侯着,也很安全。我们平白为什么要搬呢?”

陆离道:“我自有道理,以后再跟你细说。我们先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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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但街对面这家逆旅和都亭驿比起来,就简陋得多了。因为并非官家驿馆,往来住店的都只是些行商走贩,旅店内陈设简单,房间狭小,倒也还算干净。因为出了这样一桩案子,徐怀谷派来的衙差已进房间搜查了一番,盘问了守店小二那两人住店的情形,掌柜和守店的小二一五一十地讲述,口径倒也与肖伯佥所说,没什么出入。因并非案发之地,衙差走后,旅店照常营业,但是经过这一上午的一折腾,旅店的生意格外冷清。

陆离当即留下这间房,又另给宇文麾和桐儿外开了两间小房。

肖伯佥与孙夫人住的乃是店里最好的一间上房,房间略宽大些,位于底楼,并不临街,相对独立安静。朝南有两扇窗户,窗外就是旅店后院的一个极小的花园。小花园边一扇小门,门外直通马厩,马廐转弯过去,就是旅店的大门,因此来往的旅客,守店的小二由门中都能瞧见。

待收拾停当,天色渐晚,陆离想起那小童递来的纸条上的字,觉得应该不是稚气小童的玩笑,而是有人有意为之,于是决定还是去邙山坟场一探究竟。

桐儿道:“就算是有人有意所为,也不应该在这么晚才约你去坟场,从这里到邙山脚下,来回也需一两个时辰,到时候城门一关,我们如何进得城来。何况宵禁开始了,我们还在街上游荡的话,岂不是还要被衙役当小贼抓起来?这人明显是想捉弄于你。”

陆离道:“此人约我去坟场,应是有事情告诉我,或是有线索提醒我,而这事情与线索,也应当是与今天这桩案件或者两年前那桩旧案有关。我会尽量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来,我与宇文兄同去,安全你尽可放心,自己留在旅店房间里面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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邙山坟场,就在洛阳城北面的北邙山西侧山脚。

这北邙山虽大,墓葬之处也是等级森严,帝王的陵冢,在山岭之上,顺山脉走向沿途修有祭殿和道碑,巍峨壮观。高官名士的墓,在山腰和山脚风水之地,密密麻麻。至于老百姓要葬于邙山的坟场,则更是拥挤杂乱,坟莹累累,松柏森森,白天行走,都觉云深雾锁,沿途山道之上,洒满钱纸,黑压压的山林里,阴气凛凛,隐约传来哭声、哀歌声、风铃声,让人心头没来由的瘆的慌。

陆离与宇文麾人一人一骑由安喜门疾行出城,途中却并不孤单,只因洛阳城里送葬的队伍,从早到晚都有,虽然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却仍有送葬的灵车在缓缓而行,车身刷着白漆,莆草缠绕车轮,孝子们头上包着苧麻布,一路哭着出城。那城外送葬的墓道旁也有些供人投宿的宿所,门外挂着吉凶帷帐,在风中显得十分萧索。

陆离与宇文麾小心越过送葬的车队,向坟场而去,只因沿途都有散落的纸钱,倒十分方便寻找,只见路径深处有个牌坊,过了牌坊,便是坟莹所在之处。陆离与宇文麾将马拴在牌坊边的拴马柱上,步行上山,只见沿坡墓牌一个挨着一挨,密密麻麻散布在山坡之上,有的坟前挂着帷帐,乃是新坟,有的还燃着香炷,想是才被亲人祭祀过,有的坟莹上荒草丛生,墓碑上字迹已模糊,想是无人打理已久。因天色已晚,坟场中并没有人,一阵冷风吹过,山坡上松柏杨树技干抖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听见林深处有乌鸦发出的凄咧的叫声,让宇文麾打了个冷战。

但两人目光所见之处,漫山皆是坟墓,并未见人影,宇文麾有些焦燥,道:“难道真是有人捉弄我们,让我们这个时辰跑这地方来吹冷风……”话音刚落,又一阵冷风吹来,吓得宇文麾忙闭了嘴。

陆离想到那纸团上并没有写坟场里的具体位置,那写纸团的人到底想让他们在这里找什么呢?他一边想一边继续往前走,突然,前面树林里出现了一个小男童的身影,那身形打扮,很像下午在酒肆门外坊街上遇到的送纸团的小孩。那小童见陆离发现了自己,便一转身又跑进了树林里。陆离连忙快步跟上,宇文麾紧随在后。

拐进树林,又是一片坟墓,那小童极熟悉地形,三拐两转,前面又是一条小路,乃是路人自己踩出来的一条路,未经修讫,因而有些陡峭湿滑。那小童沿小路向上攀爬,不一会儿便转过山去,陆离和宇文麾都有些身手,因而还跟得上,只一会儿便又看见小童的身影,只见他转过一道弯,却发现这里也有几座坟墓,那坟墓旁稍平整之处,还有一间小茅屋。那小童在那小茅屋前稍停留一下,见陆离他们跟了过来,便一转身进了屋,用稚气的声音大声对屋内人说:“杨伯,他们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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