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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7节3
叶华根此刻所采取的方法只能是“咒骂以及自己说服自己”。经过一番思考,他认识到:只要自己把收破烂的生涯延长一年,那么自己的人生依旧是前途光明、阳光灿烂。这一认识使他精神乐观、心情舒畅,有一种拨开迷雾重见蓝天的感觉。
在这随后的几天里,虽然生意依旧清淡,每天所赚的钱扣除饭钱后所剩无几,但是这并未影响叶华根在其它的方面的进步。他把自己那狗窝似的居室重新整理了一番,使得它看上去更像人住的地方,然后他为自己制定了作息制度、学习计划,甚至包括锻练身体的计划。
每天早上,叶华根6∶00起床,先到院中抡胳膊伸腿地活动上一番,然后用冰冷的凉水洗脸、刷牙,随后便开始了他的晨读……这时的天空依旧是繁星闪烁,其他房客也依然酣声大作,但是胸中有火、心中有梦的少年叶华根却是异常的清醒。
叶华根一直学习到九点,然后到这些有家室的人们那儿提一瓶开水、卖一碗豆腐脑、一个饼子,总共的花销是八毛钱,月底算总帐,不必付现款。早餐后,叶华根再便带着他的书、拉着他的车,踏上通向城市的路。
晚上回来后,叶华根6∶30开始学习,8∶30到9∶00锻炼,而后又学习至10∶30,然后脱衣睡下,祈祷一通后,便安然入睡。
正像把种子撒进沃土,就会蕴育出一片生机勃勃得绿色一样,把知识撒进少年那聪颖的头脑,自然也会幻化成一个美丽的梦想。这梦想虽不是现实,但是做梦者却坚信:有朝一日会梦想成真,并且不惜为此付出一切努力。书籍,这知识的载体、人类智慧的结晶,历来就被人们大唱颂词。对一个少年人来说,读书的意义大体有三:一是让他们掌握将来可以赖以安身立命的技能;二是开发他们的智力;三是帮助他们做一个美丽的青春梦。
这第三点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但也是最易被人忽略的。人类所建立的各门知识,在它的最初阶段过于枯躁,在它的高级阶段又过于繁难。据说数学是很有魅力的,但数学中的确实没有什么乐趣可言;语言很美,但初学单个文字却易使人生厌。然而,这些让所谓意志力坚强的成人文盲学起来都感到吃力的知识,却被一群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孩子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实在令人吃惊、而又不可思议。
其实,促使孩子耐着性子去学习这些知识的原因,不是知识本身有什么乐趣,而是因为这些知识关乎他们脑海中那美丽的梦。一旦一个孩子掌握的基础知识能够读懂一般性的书籍,那么读书就会帮他做梦,做梦又促使他去读书,而且这梦会愈做愈美,愈做愈真实。对于少年来说,十个有八个人做的都是伟人梦、名人梦。如果你对一个孩子说:“好好读书,你将能做一个好工人。”那么他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他会因此把你记恨到三十岁,因为只有到那时候,他才会明白“其实大部分人都很平庸”的社会事实。所以,你的话若错了,他会原谅你;你的话若对了,他会认为你是“圣人”。
其实你也不是圣人,用你四十岁的务实性的话语去教育一个少年,多半是自讨没趣,而且只有坏处、没有益处,因为你残忍地催毁了他心中的“美梦”。尽管不可能人人都成为伟人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但是每个少年都有做伟人梦的权利,伟人梦并不是那些在班上学习数一数二的孩子的特权,况且事实已经表明:一个人的成就与一个少年时的学习成绩并不是绝对一致的。
所以说,做为父母,千万别嘲笑你的孩子的美梦,如果孩子的学习成绩是班上第20名却还梦想着当科学家,那么你千万别说:“你将来当个好工人,我看就不错了。”如果你这样说了,没准他将来回报你一个强盗。
对于叶华根来说,他的梦是当作家,这梦让人感到好笑,但在他看来却很美很真实。为了这个梦,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为了这个梦,他积极地赚钱,勤奋地学习,比一个在荷枪实弹的看管下的苦役犯还守时守纪。
叶华根是过得充实愉快,但是少女杨思云却生活得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因为一连送了几天饭的她在叶华根的住处得到的回答是“你表哥收破烂去了”,可是回到城市,她却无法在那条路上看到叶华根的身影。这种情况迫使少女禁住胡思乱想起来。
然而一个人纵使有“五洋捉鳖、九天揽月”的能耐,但要猜透另外一个人的心思却也是枉然。这倒不是说人的心思是不可理解的,而是说你左猜右想,想出一大堆结论来,最终却不知道究竟那个是正确的,这难度就像在一堆鱼目中找珍珠,在一座煤矿中找宝石一样。
少女想来想去,最后却得出一个“他瞧不起自己,他不想再见到自己”的结论,这结论看起来最合理但又最令人难以下咽。它苦辣酸俱全,唯独没有一丝甜,放在口中,苦得让人咬牙,酸得让人落泪,辣得让人冒火。一旦强咽下去,心中顿时又怒火冲天,仿佛一桶汽油被倒进燃烧的火炉。
一气之下,少女便咬牙切齿地发誓: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一个收破烂的,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就像冰雪堆成的城墙经不住阳光的照射一样,由怒气做成的誓言都也难经爱火的烘烤。不立誓言,面子挂不住;立了誓言,柔情无所系。所以这誓言是立了破,破了又立,几番周折,直到星期六晚上,辗转难寐的少女才不得不找了个借口安慰自己到:“要找他就去找呗,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何况你还有事和他商量呢。”这借口如同安眠药,吃下它的少女很快便进入到甜美的梦乡。
星期天一大早,少女用谎话骗过妈妈、用那个“借口”蒙住自己后,便下楼取了车向城外驶去。
路是熟路,既平且直,但是少女的心却忐忑难安,所以车轮也就并非总是勇往直前,有好几次都停止滚动,甚至被迫开了倒车,不过,这车子就像熟悉主人脾性的马儿一样,最终还是把主人带到了主人想去的地方——叶华根住的那个院落中。
房客们大都起了床,以往接待过的少女那位年轻女子道:“你今天来的可是时候,你表哥还没走呢。”
少女心中一喜,道:“他还没起床吧?”
“他是这里的叫鸣鸡,早起来了,这会正在房里读书呢。”
少女来到叶华根的房门前,这房门是开在山墙上的,门前是通往后院的过道,平日里很少有人经过,所以这个所谓的房间与前院并无多大联系,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少女想推门直进,忽然发现门板上有条缝隙,于是便把脸贴近门,顺着缝隙往里看:只见叶华根坐在床沿上,面前一个低矮的小桌子,上面放着书和本子,他正在往本子上抄写着什么,神态认真专注。少女心中顿生三分敬意,将一腔兴师问罪的怒气消减了下去。少女想多偷看上一会,可又怕被人看见,于是定了定神,酝酿了一下感情,随即一把将门推开。
“嗨——这么认真呢。”少女笑意盈盈、满脸兴奋。
也许是受到少女的猛然闯入的惊吓,叶华根愣愣地看着少女,诧异道:“云妹?你怎么来了?”
这称呼令人心醉,但这问题却既难回答又令人心碎,少女那美丽的笑容倏然变成浅恨薄怒,冷冷道:“这里又不是军事重地,我怎么就不能来?”
叶华根笑了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没上学去。”
“今天是星期天,上什么学?!”少女依然显得很是生气,但心中的怒气却已消散。
叶华根道:“我现在不念书了,对星期几倒懒得去关心。”
“财迷心窍!你除了关心钱外,还会去关心谁?”少女讥讽道,语气中含满了幽怨。
“谁说的,我除了关心钱,我还关心我自己。”叶华根争辩道。
少女的心一阵刺痛,冷冷道:“是呀,你什么也不在乎,只知道关心你自己。”
“那当然,要是我自己都不关心自己,谁还会关心我呢。”叶华根口气轻松地说道。
“自私鬼,真不知羞耻!”少女恶狠狠地说道。
“你怎么—骂人?”叶华根不悦地说道。
“我没骂人,我骂的是忘恩负义的自私鬼。”
叶华根对“忘恩负义”这个词听得最多,记得最牢,但又最忌恨别人骂他忘恩负义。少女的话使他自尊心一阵刺痛,怒火也就冲天而起,他抬起头双眼喷火地盯视着少女,房间里顿时变得悄无声息,但少女却不由得害怕起来,仿佛一颗炸弹就要在她身旁炸开。
就在叶华根的怒火就要破口而出的一刹那,就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根仔,打水吃饭了。”
“来啦。”叶华根应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一个砖台旁边,拿了暖水瓶走向屋外。
叶华根出去了,少女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个狗窝似的小房间已今非昔比:斜形的天花板以及四周的墙壁上被贴上一层旧报纸,上面用毛笔写有一行行古诗句,字形又大又丑,但是并不难认;床上的被子倒也叠得方正,只是脏兮兮的;床的一侧依墙而立着一排书籍,大都是没皮没面、皱巴巴的,显然是被先读后弃的,如同因年长色衰而被人抛弃的美女;墙角处新设了一个砖台,上面放着些瓶瓶筒筒……这一切才使这方空间看上去像是人住的地方:简陋中透出几丝质朴,寒酸中飘拂淡淡的高雅。
感受着这狭小房间所流露出的朝气蓬勃的高贵气质,少女心目中的叶华根的形象再一次变得高大伟岸、而少女的自我形象却变得低矮缈小。浓浓的自卑感从少女心中漫起,那种“他其实根本瞧不起你”的念头再次攫住了少女的心。她颓然地坐到床沿上,想着要不要永远离开这房间,要不要就此和他分手,永远不要往来……
“吃饭啦。”叶华根正端着两个碗走了进来,脸上已没了怒气,反而多了热情的笑意,“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桌子上的书拿掉。”
少女赶忙把凳子上的书和本子拿起来放到床上。叶华根把两碗豆腐脑放在凳上,道:“趁热快吃。吃了就暖和了。”说着又出去了。
少女见是两碗饭,便未吃心已暖了。
不一会,叶华根又回来了,一手提着暖瓶,一手拿着两个饼子,看见少女正对着饭碗出神,笑道:“怎么只看不吃?饭是用嘴巴吃的,不是用眼睛看的。”
少女变得矜持、拘谨,好像叶华根不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同龄人,而是一位须仰视才可见其尊容的伟人。
两人开始吃,叶华根狼吞虎咽,少女则浅尝轻啜,看起来文静娴雅得有些拘谨、呆板,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几天没见,真想不到你把房间里收拾得这么好。”少女因受不了房间里的压抑气氛,没话找话地说道。
“像皇宫,是吧?”叶华根得意道。
“真有点像。”少女附和道。
“可惜只有皇帝,没有皇后。”
“皇帝”是叶华根,“皇后”是谁?少女想到了自己,不觉得粉脸倏红,嗔道:“你一天就会做美梦。”
“是呀,我长这么大,好事没遇上几件,要是再不准我做美梦,那岂不是不要我活了?”
少女想到了他那凄苦多难的身世,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一股同情之绪瞬间幻化成万般关切之意,柔声细语地问道:“这些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现在感到一天比一天有劲。”叶华根兴奋地说道,“这全都是你的功劳。”
“怎么会是我的功劳?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少女小声道,但她更渴望叶华根说下去。
“当然有。你不知道生病的那些天我心里有多烦,我一想到我既有病又没钱,我就恨得直想骂上帝。”
少女笑道:“是我害了你,你干吗要骂上帝?上帝又没伤害你。”
“上帝是没伤害我,可那时我就是认为是上帝骗了我。告诉你,我一直相信上帝,上帝说一个人要正直、善良,一切都应该是为了神的荣耀,那样神——也就是上帝耶和华——就会保赐福于他。我想我没做错什么,可为什么偏偏落到个既有病又没钱的境地?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骗人呢?”
“我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少女插问道。
“既美丽又善良。”叶华根道,说着低头吃了一口饭。
“还有呢?”
“没有了。”叶华根又吃了一口饭。
“怎么会没有呢?”
“你这人好不知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能赢得这两个表扬词该满足了。”
少女大窘,红着脸道:“谁让你净说好听的?!还有缺点呢?”
“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
“就是没有嘛。”叶华根说道。
“怎么可能?我们老师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有优点就一定会有缺点的。”
“可是有的时候,一个人只要有上一两个优点,那么许多好事就会跟着他,这叫一有百有;同样,有时候,一两个致命的缺点会使一个人与许多好事无缘,这叫一无百无。”
“举例说明吧,不然我会说你在胡说八道。”
“比如说,要是你脸上有个伤疤,你肯定就没有现在这么美丽了,那时候你就会自卑,就会嫉妒脸上没伤疤的女孩子,这样的话,你也就不善良了。要是你既没了美丽、也没了善良,那你岂不全完了?再比如说,你有父母,这样你就有吃有穿,还可以有书念;你把书念成了,考上了大学,将来就会有个好工作;有了好工作,你就有钱;有了钱,你就可以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又比如我,没了父母,缺衣少穿不说,连吃饭也成问题,更没有机会去念书;不能念书,就没知识;没知识,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工作,就没有钱;没有了钱,就什么也没有……”
叶华根的话又深深地触动了少女的心,她为他难过,她为他忧伤,想要说几句话安慰话,可当她看到叶华根并无伤感之色时便又忍住了。
眼下的叶华根确实没有伤感之绪,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证明自己的观点上,只听他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再说‘一得百得’吧,如果你认真学习,那么就得到了知识,考试的时候就会得个好成绩;有了好成绩,你就会得到老师的喜欢,同学的尊重,还有可能得到一些奖品;回到家里,父母一高兴,说不定又让你得到一件好衣服什么的。再说‘一失百失’,假如你今天丢失了钱包,你肯定会闷闷不乐,这就等于你又失去了一个好心情;你心情不好,无心学习,这就等于你又丢失了知识;丢失了知识,那你紧接着就会丢失许多许多……”
叶华根滔滔不绝,眉飞色舞,炯炯有神的双眼放射出兴奋喜悦的光芒,但又不看少女一眼,只是偶而吞上一两口饭,仿佛他的听众的是成百上千的信徒、他的话语是世间难得一闻的至理名言。这份得意的神态令人感到好笑、却又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无论在物质领域还是精神领域,人生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人生的乐趣很大一部分只集中在拥有某一东西的一瞬间:一个百万富翁可能只在他新得到一万元时感到高兴,而对已经在银行里存了几十年的数百万元却麻木不仁;吝啬鬼葛朗台看到一个新金币时的兴奋劲比看着自己早已拥有的一堆金币的兴奋劲高十倍;一个科学家对已取得的学术成就仅仅感到自豪,只有新的发现才令他兴奋不已……
此外,人生在有所获得时的乐趣是很受已经拥有的东西的影响的:一个糖块能让一个贫穷的三岁小孩喜悦上老半天,但对一个吃遍了山珍海味的老官僚来说,实在是不屑一顾;五十块钱令贫穷的卖春女投怀送抱,但想以此诱惑一个自尊心强烈的千金小姐,只能得到一记耳光;四岁的孩童兴高彩烈地向父母背诵所学的儿歌,但在父母的眼里,除了儿女那可爱的样子令人喜悦外,那儿歌本身实在没有什么好令人大惊小怪的……
如此说来,人生实在是一幕难以两全齐美的怪剧:你的拥有物愈来愈多,而你的欢乐却愈来愈少。当你正值多愁善感、朝气蓬勃的青春时,你就开始怀恋童年的那无忧无虑的欢乐;当你到了辉煌的中年时,你就怀念青春的朝气蓬勃和贫穷时的丰富多彩;当你成为饱经苍桑、学富五车的老者时,你就几乎只剩下了回忆:你怀念青春的激情,中年的辉煌。对于一个老者来说,回忆成了生命的全部乐趣,然而,就这么点乐趣你也不能长久拥有,吝啬的命运之神这时对你的裁绝是:你有上天的权利,你有入地的自由,唯独不允许继续呆在这人世间。如此看来,人生确实有点像吃西瓜,愈吃味愈谈,吃到最后是瓜皮,这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你已吃过了最甜的东西,而且也吃饱了。
面对这悲哀却无可奈何的人生,聪明人总是抓紧每一丝欢乐、珍视每一寸欢笑。这虽有点及时行乐、游戏人生的味道,但是只有傻瓜和伟大的圣徒才肯让人生来戏弄自己。倘若你真的醒悟到欢乐是多么的珍贵,那么你就不会愚蠢地强迫你四岁的儿子去掌握他们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你就不会把通知单上的成绩看得比孩子脸上的欢笑更重要。这样,你的孩子就会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而不会是个戴眼镜、说大人话的小老头。总之,你是给了孩子生命的父母,不是灭杀他们天性的屠夫。这些劝告当然不是什么醒世恒言,但仔细想想,也并非一派胡言。
同样,叶华根的话也不是什么至理名言。不过这要看让什么人听,假设让一个略有人生经验的二十岁以上的人听,那他必定会心烦得让叶华根闭嘴,但是,少女杨思云却认为这些话字字如珠玑、句句似金玉,如同仙乐纶音一般。又假设说话者不是叶华根、而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那少女却大概会心烦意乱,嫌她罗嗦。
如此说来,人是一种感情色彩十分强烈的动物,于是人类便再所难免地常常去拥抱花枝招展的谬误,而厌弃衣衫褴褛的真理。真理固然重要,但真理由什么人说出、以及以什么方式说出,也是不容忽视的。中国的那些政治官僚所说的那些话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正确的,然而,老百姓却不大愿意听,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官僚除了搞政治外什么也不会,这样,老百姓便以为他们是不学无术之辈,于是便按照“狗嘴里吐不出像牙”的世俗逻辑推理出这样的结论:官僚们所说出的话都是他妈的屁话。所以说,蹩脚的真理如肮脏的美人,虽不至于被岁月磨蚀成老处女,但也很难嫁一个如意郎君。
虽然感情常使我们与真理失之交臂,但是感情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接受真理。倘若真理是由我们所喜爱的人说出的,并且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么我们便会飞蛾扑灯般地扑向它。比如说:眼下的少女和叶华根,由于少女对叶华根怀有一种说不清、但却很执着的感情,所以她也就把叶华根这絮絮叨叨的谈论当作妙语纶音。他们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心灵为之贴近,思想为之沟通,时间为之飞逝。
经过好一阵滔滔不绝的谈论之后,叶华根终于有些语尽词穷了。他扭头来看少女,见她正在愣愣地出神,碗中的饭几乎没吃几口,便道:“你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吃饭?”
少女从痴迷中醒转过来,看了一眼叶华根,赧然一笑:“我在听你说话。”
“听话用的是耳朵又不是嘴巴。”
“可是一心无二用,我一心一意地听你说话,就把吃饭忘了。”少女说道。
“难道你不会像我一样,多长上几个心?瞧我,既说了话,又吃了饭,同时还听了你的话。”
“我只会一心一意。谁像你,总是三心二意的。”少女说道。话一出口,稍加品味,便立即被自己话中的寓意羞红了脸。话语就这样,有时是想好了才说,有时候却是说出来再想;倾向于想了再说者被人看成稳健,倾向于说了再想者被人看成快人快语。这两种人各有所短,稳健者易使妙语胎死腹中,快语者易于祸从口出。
“三心二意算什么,我巴不得我有十心十意,最好还能像孙悟空那样会分身术,这样我就可以同时学很多东西,同时和许多人交朋友。”叶华根说道。
这话使少女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柳絮影”和“张晓云”这两个名字,紧接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惆帐之绪便从心中漫起,如雾如纱般地罩在心湖上。
“你也太贪得无厌了。”少女悻悻地说道。
“贪得无厌有什么不好?社会上的人本来就是依你占有的东西的多少来衡量你的价值的,只有贪得无厌的人才能占有更多的东西。知识多了,别人就会尊敬你;钱多了,别人会嫉妒你;朋友多了,别人会羡慕你;就连缺点多了,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你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了!缺点多了怎么可能会是好事?!”少女叫道。
“怎么不可能?就说我自己,我上小学的时候,总害怕打架。为了不挨打别人的打,我总是又忍又让:别人骂我,我不还口;别人打我,我不还手;有时候还用自己做的玩具去讨好巴结别人。可别人总是得寸进尺,打我骂我就像老子打儿子一样随便;就算是老子打儿子,那还要找个理由,下手也轻些,可那帮人打我既不找理由,下手又很重。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想和他们对着干,有一次,我用砖头把一个大男生的头砸了个血口子,没想到就因为这么点事,别人一下子怕我了,敢打骂我的人一下子没几个了。偶而有几个大个子男生找茬欺负我,我呢,一和他们交上手就用石头砖块上,结果我落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名声,不过别人也都害怕了。”
少女虽然知道打架在男生间是经常发生的事,但她对此并不理解。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瘦弱的少年原来挺好斗,是她始料不用的:敢打架说明他挺勇敢,但这同时又可能使他被人伤害,少女禁不住为此感到忧虑。
少女淡淡一笑:“打架有什么好处,除了落个坏名声外,什么也得不到,最好还是别和人打架。”
“爱打架和心狠手辣看起来是个坏名声,是个缺点,但这缺点其实对自己挺有好处的。”
“好你的头。”
“你要不相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叶华根辩兴陡炽,道:“你想,爱打架的名声是怎么来的?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一个人只有常打架,并且在每次打架中都取胜,不取胜就誓不罢休,这样,那些想欺负你的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你了。”
“别人是不敢轻易欺负你了,可他们会说你是个恶霸,会瞧不起你的。”少女插道。
“恶霸是让瞧不起,可是懦夫和软蛋同样让人瞧不起。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当个恶霸。”叶华根说着站起身来,“好了,不说了,我要上班了。”
“上班?上什么班?”
“收破烂呀。”
“我还以为你要到市政府去办公呢。”少女调侃道。
“没准有朝一日我真会坐着小汽车去市政府去办公呢。”
这话在少女听来也不是纯粹的吹牛。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收破烂的少年绝不会永远是个收破烂的,不论他将来干什么,他都会成为一个佼佼者。不过,眼下的少女并没心思去想叶华根将来会干什么,她的心被另外一个看似无聊的疑问紧紧地缠绕住。
“今天不要去收破烂了。”少女说道。
“那干什么?”
“陪我聊天。”少女话一出口,不免有些脸上发烧。
“你说得轻巧。陪你聊天?谁给我钱?”
“我给你。你说,要多少?”少女说着真地从衣袋掏出一卷钱来。
“十万,你有吗?”
“你吃人呀!”少女叫到。
“没有十万块吧?”
“没有。”
“没有就拉倒吧。”叶华根说道。
“说句实话,你一天究竟能赚多少钱?”少女问道。
“这几天生意不好,每天也就赚个三四块钱,吃了饭就剩不下几毛钱了。”
“那我给你双倍的钱,十块,这样行吗?”
“就算你的钱每一分能变成十块也不行。”
“这么说你是不会陪我聊天了?”少女的自尊心开始隐隐作痛。
“这还用问。”叶华根一边收拾着自已行装一边回答着少女的问题。
“聊天不行,‘说地’总该可以吧?”少女故作幽默。
“无论是‘谈天’还是‘说地’,其实都是在吹空气,一分钱也赚不来,我不干。”叶华根一边往瓶中灌着水一边说道。
“就聊到十二点,只有一个多小时。”少女锲而不舍的努力只是为了取得一点形式上的胜利,以便要安慰那疼痛的自尊心。
“不行。两个小时可能会耽搁几桩好生意,少挣上一两块钱呢。”叶华根语气肯定地说道。
“这么说,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两块钱重要。”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要出去收破烂,不会陪你聊天的。”叶华根头也不抬地回答到。
“你——”少女再也受不住了,一个“你”字刚一出口便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叶华根觉得有点不对劲,扭头一看,只见少女一张美丽的面庞苍白如雪,晶莹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簌簌而落。叶华根大惊,讷讷道:“你、你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少女一欠身把头伏膝上,一边哭一边诉说道:“叶华根,你不是人……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杨思云对你究竟咋样?你病了,我给你送饭,可是你见也不见我一面;我来看你,你连个座也不让。世上有你这样待人的吗?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有自尊心,告诉你,我让你陪我聊天是瞧得起你,换了别人,我还懒得去理呢……”少女愈想愈觉得委屈,愈委屈愈忍不住要哭,一时之间竟是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叶华根这才意识到自己待少女的态度确实是太恶劣了,心天涌起一股惭愧之绪,他默默走到床边,在少女身旁坐下。
“对不起,是我不好。”叶华根道歉到。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少女抬起头怒视着叶华根厉声问道。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叶华根讷讷道。
“你说你星期一不出去,为什么我来了见不到你?!”
“我——我出去收破烂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那块去?!是不是不想见我。要是不想见我,你就早说!”
“哪可能呢?这几天我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走不了那么长的路。”
“你身体没有恢复,为什么还要出去收破烂?!”
“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呗。”
“钱!钱!钱!你钻到钱眼里去算了!”
叶华根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没钱就没法活下去。”
“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多余!你怎么不去死呢?!”满腹委屈的少女如同满腔怒火的天使,被迫喊出魔鬼的咒语。
这话如同一阵凄冷无比的狂风,吹散了叶华根的满心歉意。他惊愕地看了少女一眼,然后伏下身,胸部贴着腿面,两眼呆呆地看着地面,默然无语……
死亡,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件遥远得想也想不到的事,但对叶华根来说,却是时不时闪现于脑海的一个古怪念头。像他这样一个少年,正该是无忧无虑地去学习、疯疯狂狂地去玩耍的时候,然而,举目无亲的他却不得不过早地用那瘦弱的双肩担起生存的重担。生存对一个无能者向来不是一件易事,而叶华根,除了无能,而且年幼,许多能够可以谋生的工作都是他不能胜任的,即使眼下所从事的收破烂工作,也并非一帆风顺:冷淡的生意使他有时候转悠上一整天却连饭钱也赚不够,这就使得“生存下去”也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贫穷使他痛苦,疾病使他痛苦,孤独无助使他痛苦……当这些痛苦折磨得他无法忍受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去想“人是为什么而活着”这一世世代代都在求索、但却没有觅到确定答案的古老问题。这样一个问题闪现于一个少年的脑海确实有点太早了,因为一个把四十岁的哲学们折磨得叫苦连天的问题,自然也会把一个少年折磨得辗转难眠。
当叶华根被这一问题缠住的时候,他最初为它寻找的答案便是: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然而,这一答案在生存都成了巨大问题的情况下,未免虚假得令他难以相信。一旦考大学的梦想破灭,那他的生存就立即显得毫无意义,于是他便想到死。对他这样一个既信仰上帝又是在具有浓厚迷信色彩的中国成长起来的少年来说,“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得不敢想像的事。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没了爸爸妈妈爷爷,有喜悦,没人分享;有痛苦,没人分担,活在这世上确实有点多余,倒是死后或许还有快乐可言。那时候,自己到了天上或地下,可以和爸爸妈妈爷爷生活在一起,一家人相亲相爱、热热闹闹……
这种想像中的快乐情景常常诱使他望着吊在空中的电灯泡呆呆发愣,他知道,死亡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自己把手伸向灯座,然后一拉开关就行了。想是这么想,但他并没有真正尝试着去做。
阻碍叶华根这样去做的原因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那笔债务的牵挂。一想到那笔债务,他的脑海浮现出那帮家村妇女嘲骂他的话语,这使得他愤慨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欠别人的钱呢,如果自己不欠她们的钱,那么她们骂自己时自己就可以以牙还牙。如果自己不还清欠款就死了,那别人不仅会骂他叶华根,而且还会骂爷爷爸爸妈妈,这是他宁死也不愿意的……
这样想着时,叶华根便不由得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先还清欠别人的钱,决不能给自己的先人脸上抹黑。这一念头成了叶华根继续活下去的最具体的动力。在他看来,只要自己还清了债务,再买些礼物去感谢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那么他叶华根就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样,即便是死了,也有脸去见自己的亲人了。
然而,少女的一句骂语却像一柄利剑一样剌中了叶华根的两个要害之处:其一,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不让说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而少女却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其二,他本来就常常怀疑自己活下去的必要性,而少女又恰好骂他“活在世上也是多余,不如早点去死。”这使叶华根感到震惊和恐惧,就如同一个“恐癌症”患者突然被医生告知他真的患了癌症一样。
少女在骂出那句话之后也感到一股恐慌,她怕叶华根恼羞成怒,把自己从这里赶出去。但当她看叶华根并没有反击,反而乖巧地低下头时,心中不颇为得意,以为自己骂中了对方的要害,成了一个胜利者。然而,当她看到叶华根久久默然无语时,一股深深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极可能将对方伤害得太深了,就像一位父亲一巴掌打在吵闹的孩子的身上,孩子不吵了,父亲以为孩子被打乖了,正在得意之时,却发现孩子竟气绝身亡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叶华根死人一般地默然无语;少女虽有许多话要说,但却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只有一颗心儿随着时间的流逝加速着它的跳动……此时,少女的心中已被悔恨、羞愧、紧张、恐惧所充满,根本没有委屈停留的空间。她后悔自己太任性了,也有些太不知道羞臊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死乞白赖地求别人陪自己聊天呢?别人不答应就已经够丢面子了,又怎么能哭哭啼啼地谩骂别人呢?谩骂别人泄泄怒气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可怎么能骂出那样刻毒的话呢?“你活着也是多余,不如早点去死”,世上还有比这更刻毒的话吗?而且这话居然出自一个自以为善良如天使的少女之口,这怎么能不让人寒心呢?这话在使别人心滴鲜血的同时,难道不是也给自己的脸上抹了黑吗?要是他因此再也不理睬自己,那自己该怎么办呢?自己也不给看看他的处境,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却有一大笔债务,然而他却自尊、自强,心怀壮志、不屈不挠,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自己难道不应该尊敬他、关心他、爱护他吗?然而自己……
一时之间,少女思绪万千,感慨万端,时而羞愧得无地自容,时而悔恨得无以复加,最后却又被满心的柔情缠绕得难以脱身。她想用阳光雨露般的柔情去温暧他的灵魂,滋润他的心田。然而,少女的尊严又使她在放飞这柔情时举步维艰。
看着俯身低头、沉默不语的叶华根,少女想说“你怎么了?”,可觉得这话太过软弱了。
少女想说“你哑吧了,怎么不说话?”,可学得这话太不严肃了。
少女想说“你别生气了,其实我是非常——”,可又学得这话太难以启齿了。
少女想说的好多好多,可是每一句话都是屠杀自我尊严的刽子手,仿佛只要自己一张口,就必定成为万劫不复、毫无自尊的失败者。现在,少女的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叶华根能开口说话,只要叶华根能开口说话,那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下去,从而巧妙地走出眼下这令人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困境。为此,少女轻咳了好几次,想以此引起叶华根的注意。然而叶华根却像死人一般的毫无动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死一般的寂静压得少女有些透不过气来。最后,少女不得不准备启用极具危险的“欲擒故纵、欲进先退”之术。这一招虽然有助于保护自己的面子,但却极可能使自己永远无法再走进这个房间。少女的心情就像一位政治家在做出一项事关国家安危存亡的重大决定一样,忧心忡忡、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然而,时间已不容许少女再犹豫下去。
“你去收你的破烂吧,我走了。”少女说着站起身来。
叶华根这下有了反应,他直起身、仰起头傻愣愣地看着少女,表情麻木,目光呆滞。
“我走了。”少女加大了声音,同时移动身体往外走,但是直线下坠的情绪将她拽得几乎要瘫倒下去。
叶华根没有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少女被迫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脚步移向门边,其艰难、痛苦之状就好像那门不是通向阳光明媚的人世,而是通向黑漆漆的地狱。
就在已无退路的少女横下心要扑向那道“地狱”之门时,叶华根陡然欠起身,伸手拉住少女的手,原本目光呆滞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并且放射出几丝哀求之意:“云妹,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一阵喜悦从少女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流遍少女的全身。她本能地缩了缩被叶华根拉着的左手,但身体又随即向前移了移,这样叶华根拉着她的手就毫不费力了。
“你不是要出去收破烂吗?”爱心已醉、自尊心流泪的少女语气中小心翼翼地加进了讥讽之意。
“我今天不去收破烂了。”叶华根低下头说道。
“那岂不是要少赚好多钱?你不心疼吗?”少女加大了讥讽的力度。
“钱以后可以慢慢赚,可有些话必须今天说。”
“可是我要是不愿意听呢?”少女话一出口,少女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恐慌。
叶华根抬起头看着少女,表情有些茫然,抑郁的的眼神中含满了痛苦,讷讷道:“你,你不愿听我说话?”
少女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了,否则自己这个胜利者很可能被人从这里赶出去,成为万劫不复的失败者,于是莞尔一笑,显得无可奈何地说道:“不愿听也没办法,反正我的手被你拉着,想走也走不了。”
叶华根这才意识到自己拉着少女的手,他赶忙收回的手,单留下少女的那只手孤零零地停在空中,犹如一株花草上长出的一个过长的枝杈。
“你要不愿听,现在就可以走了。”叶华根低着头说道。
少女的满心喜悦中飘起几丝淡淡的恐慌和失望之绪,她无可奈何地收回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握住这只被人温暧过、而此刻又感到几丝寒意的左手,仿佛是要将那温暧永远地留住,也像是要分一些温暧给右手,以安慰其嫉妒之情。
“有话你就说吧,反正我今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少女故做一副洒脱的样子。
“那就请你坐下吧。”叶华根说道。
这正是少女心中所渴望的,不过用话语掩饰心中的渴望几乎是少女的一种本能或是习惯,所以少女道:“站着听还不是一样?为什么非要让人坐下?”说着有些不大情愿似地坐在自己原来坐过的地方。
待少女坐定后,叶华根迟迟疑疑地说道:“嗯——杨思云,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少女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杨思云”,这代表着自己姓名的三个字,平日里听起来如诗如歌,可此刻听起来却是这么的冰冷可怕。
“你自己说呢?”少女怕了,怕得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性的柔情。
“我自己有些说不清,所以才——”
“你自己都说不清你自己,那我怎么能说清楚呢?”
叶华根被问得有些无话可说,停了一下,道:“咱们俩虽然交往时间不长,可毕竟兄妹一场,我希望你能说句实话,我这人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要是那种人,我能和你交往吗?能认你做我的哥哥吗?”
“可是你刚才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多余,不如早点去死。”
少女笑了笑,道:“傻瓜,我是和你开玩笑呢,根本不是真话。”
“可是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正在发怒,怎么能说是开玩笑呢?”
“一个人发怒的时候就失去了理智,失去理智的人就是疯子,疯子说的话就是疯话,疯话是不能算数的。”善良的少女为了安慰别人不惜贬损自己,不过少女的心里并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反而为自己能在一瞬间说出如此合乎逻辑话而感到得意。可是叶华根并未对少女的话流露出一丝赏识之意,这使少女有点失望。
“疯话有时候反倒是真话。唉——,也许世上你怕什么,什么就偏偏跟着你。从小到大,我后妈总是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爷爷也常告戒我,千万不要当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自己也最怕落个忘恩负义的坏名声。尽管我后妈常打我骂我,可为了不落个忘恩负义的坏名声,我除了偶尔将我后妈打我的事告诉我爷爷和我秋红婶外,从不愿告诉别的人。为了讨得我后妈的高兴,我总是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家务。与我们村的那帮和我一样大的人相比,我觉得我已经做的够好了,可是我后妈还是常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叶华根开始比较详细地叙说起自己的成长过程,当一幕幕往事闪过叶华根的脑海时,也注入到少女的心中。少女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她想安慰他,但又感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压制着自己,使她无法出声;她觉得有许多问题要思考要询问,但怕打断了他的叙述,所以少女最终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听着。
叶华根继续道:“说实在的,认识你真是我的福分,这是我到城里来遇到的最高兴的事,就算一分钱不挣,我也毫不后悔。在这世上,没有人会在乎我。我现在没了妈妈爸爸爷爷,每一口饭、每一件衣服都得由我自己去挣钱买。这些我都不怕,别人穿好衣服、吃好饭,我有时是眼红,有时也觉得无所谓。但是,我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当我看到别的孩子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走在一起时,我就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人是为谁活着?’。每当这个问题一缠住我,我肯定会痛苦好一阵子。你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活有世上也是多余。我知道你的话是一时的气话,我也不承认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觉得我确实是个多余的人。有时候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又不能死。要是我死了,欠别人的那些钱谁来还呢?还不了钱,别人骂我,我倒不在乎,可是他们还会骂我爷爷的,要那样,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的爷爷呢?不管怎么说,我总得先还了别人账,绝不能给我爷爷脸上抹黑。等把这些账还了,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把手伸进灯头,然后一拉开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我就可以到地下去见我的爸爸妈妈和爷爷,那时候一家人呆在一起又说又笑,那该多美——”
叶华根慢悠悠地说道,仿佛一个满怀似水柔情的女子在描绘着她的嫁衣,然而一旁的少女却心痛如割,她那善良、纯真的心灵无法承受一个少年把可怕的死亡描绘的如诗如歌。
“不,不要说了。”少女终于忍不住哽咽地说道。
叶华根抬起头来,乍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少女那美丽的脸庞挂满了泪珠,如同梨花带雨。
“你、你、你怎么了?”叶华根惊愕道。
“根哥——”少女一声轻唤,心中猛然涌起一股难以阻挡的感情的洪流,这洪流仿佛有着排山倒海之力,一下子将柔弱的少女推向叶华根的怀中:“根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根哥,我要让活着,我要你为我活着……根哥,我爱你,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少女一边抱紧叶华根,一边哭泣着、诉说着、哀求着,仿佛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她珍爱的奄奄一息的独生儿子。
叶华根也被陡然间汹涌而的暖流淹没了,他抚摸着少女的秀发,语声哽咽地安慰着怀中的少女,“云妹,不要哭,哥不会死的,哥要为你活着,哥一定要为你活着……”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陷入到痴情忘我的境界,这境界崇高、神圣、自然、珍贵……
这是做人的幸运
这是生命的光彩
这是感情的魅力
呜呼,情之为物,虽源于人心,却役人之行。正如发动机驱动汽车,汽车带着发动机前进一样,人们几乎弄不明白究竟是人控制着感情还是感情控制着人。事实上,这两种情况存在于每一个人身上,只是不同时出现罢了,也就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依靠自尊、理智、意志等这些人之特有的精神力量控制着我们的感情,使我们显得庄重、优雅;但是,有的时候,强烈的感情的洪流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毁理智与意志构筑的堤坝,使得我们显得热情、奔放、甚至看上去有些疯狂。
叶华根的理智与同龄人相比较,可以说是坚强的。靠着这份坚强的理智,他勤奋地劳作着。尽管这份劳作是辛苦的,但也不是不能承受的,因为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在皮鞭进行强迫性劳作,他的身体就不大可能被所从事的工作所损害。
真正对叶华根的生存构成威胁的是沉重的精神负荷。低贱的收破烂工作使他那强烈的自尊心时常遭到伤害,而这种伤害所酿成的精神痛苦又无处去诉说。举目无亲的他几乎无法得到人世间的一丝温情,这就使得他时不时被迫去思考“人是为什么而活着”这一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问题。
从古自今,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在人生之途上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一问题,所得出的答案可谓五彩缤纷、千姿百态:幼儿时哭时笑是为玩具;少年努力向上是为梦想;青年们无病呻吟是为爱情;中年人劳碌奔波你争我夺是为家庭富裕、事业有成;老人们早早起床在晨光中比手划脚是为在穷途末路之际多看几日夕阳……志士为信仰而喋血殒命;骚客为佳句而呕心沥血;芸芸众生为生计而忙忙碌碌;旷世伟人为经天纬地而殚精竭虑;流氓文人为酸臭的名声而孤灯独对;政治流氓为权势而绞尽脑汁;嫖客为色解囊;妓女为钱脱衣……凡此种种,真令人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然而,如果我们剥去生存目的的花枝招展的外壳,那么我们即刻就会发现,人类乃至其它生命体的生存目的原本都是为了“幸福”。苍蝇逐臭,蜜蜂觅香,不同的人、不同的生命其所好固然不同,但是他们在得到所好之物时的感受却是相同的,也是说,一只苍蝇找到一堆粪便和一只蜜蜂觅到一朵鲜花,两者的“高兴劲”是大致无二的;副总统当上正总统的喜悦劲并不比一个饥肠漉漉的乞丐得到一碗饭来得更强烈……痴儿傻瓜无忧无虑,智士哲人愁肠百结,谁能说聪明是一种幸运、呆傻是一种灾难?上天可以赐我们以智慧,但绝不会赐我们以幸福。幸福常不愿与聪明为邻,痛苦也不屑与愚笨为伍……
叶华根天资聪颖、感情丰富,这是父母在给他生命的同时馈赠给他的一份厚礼,然而这份礼物是如此的厚重以致于使他有些负荷不起。假如他生性愚钝,缺乏廉耻之心,以他现在的年龄,完全可以沿街乞讨,在别人厌恶的目光中讨得一些残羹冷炙,白天里混个肚饱,晚上随便哪儿酣睡上一觉,既不梦想将来,也不回忆过去,无忧无虑,直落个逍遥自在,这是何等的幸福。然而,叶华根并没有这个福份,聪颖的天资使他勤于思考,丰富的感情使他多愁善感,强烈的自尊心又使他对任何蔑视都感到痛苦不堪。他梦想,梦想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渴望,渴望得到爱的关怀。然而,残酷的现实抛给他的答案是:梦想渺茫而遥遥无期,爱的关怀更是一星半点。没有了父母,几乎没有了一切:没有了语重心长的教诲,没有了嘘寒问暖的呵护……于是他那敏感丰富的心灵便无法得到一丝的感情慰藉,生活对他来说仿佛是一头驴子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而且还得不到任何一点草料。
长久的精神痛苦在叶华根的心灵中形成一片可怕的阴影。尽管叶华根把自己眼下的生存目的定为“还账”,还完账以后的生存目的是考大学。然而,即使考上大学,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别的孩子考大学是为了父母的高兴,而他叶华根又是为什么呢?没有人分担痛苦是一种不幸,但没有人分享欢乐却是一种灾难。这种既无人分担痛苦又无人分享快乐的生活时不时地将叶华根逼进痛苦的深渊。
尽管“人是为幸福而活着”是一条永恒的真理,但是据此而认为“人是为自己而活着”却是一个莫大的谬误,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孤独的痛苦”,却不存在“孤独的幸福”。人与其说是为自己而活着,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至爱而活着:丈夫为妻子而奔波于外,妻子为丈夫而操劳于内;父母为儿女而含辛茹苦,儿女为父母而奋发图强;英雄为红颜知己而建功立业,美人为倾慕的英雄而抛洒相思泪……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人只有把自己和其至爱之人联系在一起时才有幸福可言。然而叶华根却没有了至爱之人,因此他也就与幸福绝了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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