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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最新小说抄家多少人的文革最初记忆
《抄家》
南翔
请本校同学来抄家!一旦蹦出这个念头之后,市五中的方家驹被这个大胆得有敌特嫌疑的念头吓了一跳。
方家驹原本就有心律失常的毛病,这一刻,更感觉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每跳两三下停那么一下,停下来却并不是抚摸,而是揪紧。赶紧服用了两片 ,倚在窗前的藤椅上休息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哪里有心思真睡,脑子高速运转如马达,咔嚓,咔嚓,分别定格了两个学生的影像,都是半年前还在上他课的学生,一个是刘宏伟,同学称之大伟;一个是纪原散,同学称之阿散。大伟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二,是附中篮球队的中锋,出身干净,祖孙三代都是铿锵作响的铁路工人。阿散戴一副白边近视眼镜,瘦高瘦高,行如摆柳;却是数学课的课代表,乒乓球在全校夺过亚军,家庭出身略逊,小土地出租。老师总是与成绩好的同学多有亲近,大伟的学习成绩并没在班上垫底,却距离优等生有丈把多远。俗话说得俗,也说得好:船到江心补漏迟;又说:勿临渴而掘井。
方家驹现在既是江心补漏,也是临渴掘井,他要请一个自己的学生领头来抄家。道理很简单,比之各式红卫兵组织,尤其是外校、外地串联过来的红卫兵,他们不请自到,登堂入室,形同打劫还在其次,被抄者颜面受辱、皮肉吃苦,还落一个罪责难逃的恶谥!
家与主人血肉相连,抄家是一个细致活儿,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知根知叶,那就要平时跟老师比较体己;抄家为了挡住外面风雨,需要一个领头的学生威风八面,那就是日后震慑得住“左邻右舍”, 是一口唾沫也淹得人死。论前者,阿散算一个;论后者,阿伟算一个——他是附中 的红卫兵组织“井冈山”兵团的司令,连鸟铳和小口径步枪算起来,也有几十个人,七八条枪。但是,他们是两个人,且是各自为“阵”——阿散也是一个司令,兵团名称文绉绉的,叫什么“仙人洞”,出处却是一望而知。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司令是两个山头,通常他俩只能一分为二,不能合二为一,要指望他俩联袂而至,就得有个撮合着,或者讲,一管黏合剂。
脑子又高速运转了一会儿,渐渐停在一个人的影像格子里,这个同学叫徐春燕,曾任该班的文娱委员,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徐春燕的父亲现任军区参谋,出身一等一;她本人皮肤白皙,才貌出众,连方老师这样不喜欢管闲事的老师,都看出来了,班上不少男同学均奉她为白雪公主。可是能够入她俏眉俏眼的,或许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身材魁伟的刘宏伟,另一个就是学习好,乒乓也打得好的纪原散。方老师一直上副课,为人散淡,平时跟所有同学都接触不多,况且是这么一个如同班花的徐春燕,除了上课,基本就是点头之交。但是想到叫她来做一管黏合剂,却是脑子里晃过了一个去年的镜头:高一元旦晚会,徐春燕的小提琴梁祝拉完,引起一片起哄,有叫再来《南泥湾》的,有叫再来《浏阳河》的,也有叫再来《渔舟唱晚》的,唯有方家驹说了一句,好久没听过俄罗斯的《黑眼睛》了。徐春燕觑了一下全场,弓子猛地一弹,管自拉了一首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
基本听众,近年来耳濡目染的,不是“北风哪个吹,雪花那个飘”,就是“东风吹,战鼓擂”,基本听不懂贝多芬,在国外留过学的方家驹听懂了,单调地鼓了掌。
第三天一早,方家驹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半拉子头发,将左脑袋瓜上的头发拢向被犁庭扫穴过的光秃秃的右边,再压上一顶灰色帽子。乌青的左眼角不知如何遮掩,贴了一块两指宽的医用胶布,嫌白色太不匹配,找到一支画笔,涂上跟肤色相近的赭黄。
他前瞻后顾、小心翼翼地从女生宿舍门口过,听见二楼有小提琴传出来,抬头,背影看上去正是徐春燕无疑,一曲俄罗斯的《黑眼睛》拉得磕磕绊绊,也难怪,这原本是一首茨冈歌谣,并非纯粹的小提琴曲子,旋律波动细密,多有四度跳进和级进,内容表现的是俄罗斯贵族舞会上,中年男士对年轻美丽女子的爱慕之情。忽然脸就臊红了,一直红到腮帮子,天地良心,大半年前的一次晚会提到《黑眼睛》,只是想到那一段优美的上下波动的音型中呈现的旋律,令人耿耿难忘。烽火京都,遍地狼烟,岂敢有一丝一毫的绮念!
在校门外逡巡一个多小时,总算“截获”了徐春燕,她提着水桶下去洗衣。他谦卑地刚把大致意图一讲,燕子眨巴眨巴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问的却是,方老师,你其实会弹钢琴?方家驹刚要否认,出口却成了,你怎么晓得?燕子幽雅地翘起兰花指道,你上课的第一天,我见你拿粉笔的姿势就晓得了,不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懂钢琴的人,拿粉笔是这样的。燕子连比带划,腾腾热气熏蒸到了方家驹的脸上。方家驹避让着,心里不由感慨,出身好,才是真的好,性情都是清洌洌的,光灿灿的。并不敢正视她那双勾人心魄的大眼睛,转过头去说,你真是聪明过人,多读一点书才好啊。燕子咯咯地笑起来,现在的书都不是书,看了第一页,就晓得一百页之后都是同样的车轱辘话,来回倒腾,无限空虚。后来多有接触,方家驹才明白,无限空虚,其实是这个从不作势却自有一股子傲气姑娘的口头禅。此刻,他却吓得不轻,双手下意识就捂住了一对又薄又大的招风耳,换一个出身不干净的同学,就她这么一句话,足够捉进去关几年的了。
转身就挪了步子,对徐春燕这样的同学,他是既想听她说话,又怕听她说话。
徐春燕在后面叮嘱道,方老师,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明天就叫大伟他们来抄你的家!
三个月前,方家驹的老婆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乡下,那里有她们的一个远房亲戚;临走冷冷撂下一句话,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不要坑了孩子!他烧好一暖瓶水,桌上摆放了咖啡与茶叶,以备来抄家的学生们自选,便洞开大门,在屋檐的藤椅上,背负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打瞌睡。朦胧中,还没将一个酸涩的梦把握真切,忽然听得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像是云霄中铿然而下的一条红色飘带,人就情不自禁觳觫起立。徐春燕居然带来一把小提琴,俏皮地夹在左下巴,还能左右摇头,一只马尾辫子喜鹊一般跳起来。她的左后方是大伟,大伟带了一个旗手,也是本班同学,举着一面鲜红为底,金黄刷漆的三个字:井冈山;她的右后手,是阿散,同样阵容,也是一个旗手,也是鲜红的一面兵团旗帜,只不过,仙人洞三个字,刷成了惊世骇俗的隶书黑体!
阿散抢先发言道,方……老……驹,这当然不是口误,而是“当今世界殊”的时代,他不能把握是叫老师,还是直呼其名,结果就成了一个新旧合璧的“方老驹”!索性就再叫了一句,方老驹你不要惊奇,我们的仙人洞三个字为何印刷成了黑体,既然是洞,就不可能违背自然常识,弄成金光灿灿的的黄色!说罢,朝井冈山投去不无轻蔑的一瞥。
大伟当然不甘受辱,反驳道,把天生一个仙人洞的洞刷成黑色,我看就是别有用心!世上凡是黑色的,都是反动的,你看,黑五类,黑七月,黑帮……哪一样不反动?
阿散刚要反驳,徐春燕举起小提琴挡在中间道,今天是叫你们来方老师家抄家的,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说话间,两面旗子——井冈山和仙人洞,已经挑战一般,分插在屋檐两侧。远远的,有人探头探脑欲窥究竟,大伟嗓子憋住一口痰,重重朝外一唾,憧憧人影就像耗子一样逃遁了。毕竟,如火如荼的年代,因为凑热闹而无端贾祸者,不是二百五就是贼胆大!
大伟和阿散分两边坐下,方家驹双手绞握,恭立在一旁,腰身弯成了四十五度,脖颈愈发显得瘦如仙鹤。燕子问道,方老师准备好了吗?
方老师受宠若惊道,准备好了,请?
燕子想了想,小提琴左手一指,让井冈山进了左边的书房查抄;右手一指,让仙人洞进了右边的卧室。她说,我看重点就是书房和卧室,客厅和厨房就由我来查抄吧!
大伟带着旗手进了左手,阿散带了旗手去右手。
军干家庭出身的燕子,对一个教师的客厅与厨房并无多大兴趣,她的兴趣似乎更在下巴颏夹着的小提琴上,弓子猛地一弹,跳出一连串音符,还是俄罗斯的《黑眼睛》。用弓子一指,意思请坐。方家驹谦卑点头,那是致谢,哪里敢坐,只是靠近了凳子一小步。燕子忽问,我问过亲戚,有的讲《黑眼睛》是茨冈歌谣,有的讲是吉卜赛人的曲子,到底呢?
方家驹哦了一声,咽了一口道,其实,都是一个人种,在俄罗斯叫茨冈人,英国叫吉卜赛人。意犹未尽,又补充道,法国人称他们为波希米亚人,西班牙人称他们为弗拉明戈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阿尔巴尼亚,称他们为埃弗吉特人,希腊人称他们为阿金加诺人,伊朗人称他们为罗里人,斯里兰卡人称他们为艾昆塔卡人……而吉卜赛人则自称为罗姆,在他们的语言中,“罗姆”的原意就是人的意思。
燕子哦了一声,再次用弓子一指。这回方老师有了些许的歇息感,矮下身来,用手摸过板凳,蹭下半拉子屁股。
左厢房传来书籍倾倒的声响,燕子马尾辫一甩,厉声喝问,搞什么名堂,搞那么大动静?
大伟在里厢道,买这么多书,一辈子都看不完,害苦自己,也害苦学生,这是何必!
燕子大声道,今天不是叫你们来看书,要看就看看封皮就行!说着又拉了一段莫扎特。
方家驹道,累了就出来喝口茶。忽然低声哼了一段莫扎特,分明是在纠正燕子的几个错误。这是《第五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柔板,奏鸣曲式,一个感情十分细腻的抒情乐章。
她听出来了,解释不无辩解的意味,这一段我才练习不久,背不全。
方家驹连连点头,很不错了,小提琴上台,都要对着谱子拉的。莫扎特所作的小提琴,有几部堪称杰作,包括你刚才拉的,但是,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小提琴演奏的高手,仅仅会拉而已。
燕子困惑道,不明白,到底是懂得拉琴的人更懂作曲,还是不懂的人更懂。
这句话有一些拗口,方家驹却是听懂了,他微笑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其实很长时间缠绕过我。有三种作曲家,一种是不大懂拉琴的,做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刚刚你拉过的莫扎特;第二种是很懂拉琴的,做出了很好的曲子,比如贝多芬,那次晚会,你拉过他的D大调,令人迷惑的是,他的此般才华并也就到此为止,这是他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协奏曲!还有一种既不懂拉琴,也做不大出好的曲子,这一类,就不一一举证了。
燕子侧着头,是一种举弓不发的姿态问,你对帕格尼尼怎么看?他属于哪一类?
方家驹道,帕格尼尼还真不大好归类,他无疑是一个天才的演奏家,他的演奏,连老师都自愧弗如;歌德赞美他,在琴弦上展现了火一样的灵魂。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女巫》,变奏曲主题,技巧性很高。但是,观众喜欢并不一定专业大师也喜欢,一些名世的小提琴家对他很不以为然,一些乐人,比如约阿希姆,伊萨,如果有谁当面恭维他们像老帕,他们简直会以为是嘲弄,他们不喜欢老帕的炫技,以为充满了江湖气。
燕子睁大眼问,听你一说,我不明白,作曲家,是多懂一些技艺好呢,还是相反?
方家驹沉吟道,写过一些不错的小提琴协奏曲,有柴可夫斯基、布拉姆斯、门德尔松、圣一桑等。除了门德尔松,老柴他们都不会啊,作曲的时候,他们也会不耻下问,为一些技术性问题,求教一些小提琴家。一点不懂不好;懂得太多,就容易滑向炫技一途。
燕子眉头一皱道,很对,懂得太多就容易骄傲,我看有些老师就是这样,该揪该斗!
方家驹忙谦恭附合,是的,该斗。
燕子将小提琴支在左腿上,泄气道,你这么一说,我其实一直想学作曲啊,比如曹雪芹写了不朽的《红楼梦》,到底比一群红学家还是高明吧?我的小提琴纵是拉成了梅纽因第二,到底还是比不上贝多芬和莫扎特吧?
方家驹侧看她的眼里,流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道,这就是技和艺的关系,或者说是术与道;两者之间有交织、沟通和渗透,却终究还是有高下之分。
燕子道,是有高下之分,如同我们国家没有哲学家,只有哲学解释者,后者不能称为家,因为解释是可以见仁见智甚至众说纷纭。见方家驹一脸惊愕,燕子声音放低了,这是我爸爸讲的。他讲就是领袖也不能称其为哲学家,尽管他写了几篇阐释哲学的文章。
方家驹干咳了几声,匆匆站起,朝外去了。
左厢房就像触电似的一声惊叫,我的妈呀!
燕子和方家驹一先一后赶过去,便见大伟指着一套泛黄的线装本《金瓶梅》兴奋地叫道,黄书,大大的,黄书的有!
方家驹双膝一软,喃喃道,你们在哪里找到的?三年前从我老师那里借到的,后来就一直找不到了,老师耿耿于怀,我就是想买一套还给他,也没处买呀!
大伟得意道,是在一堆旧报纸里面找到的,隐藏得太深了。
燕子略一犹豫,果断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规定,借东西要还。那你,明天拿去归还你的老师吧!
方家驹掩面哀道,我老师……不在了,他是8月31日走的……
闻讯之间,阿散带着他的旗手也过来了。
大伟脚踏在一堆旧书报上,双手举拳,挑战一般对着阿散道,我们井冈山兵团初战告捷,想知道兄弟兵团——仙人洞战果如何?
阿散不无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井冈山是占了地利,谁不知道,书里面找四旧,封资修,那是秃头上的虱子,一捏一个准;除了毛选和鲁迅,其它都可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说着朝那一排直立见顶的书柜挥手道,我看这些八九不离十都可以烧掉,封掉!
方家驹全身一抖,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阿散双手一摊道,我们那厢房实在没有什么可抄,除了一床大红底子绣了一对凤凰的被子是封资修,其它都没有什么颜色,图案!
燕子对方家驹道,你去看看卧房里还有什么?免得他们翻得乱七八糟。
方家驹对着眼前散发着霉味的《金瓶梅》,刚伸手摸了一下,又烫缩了回来,忽想起,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明明送给了她媳妇也就是我老婆一对金戒指,那还是我们结婚时候,母亲给的礼物,后来我妈妈给我们带孙子,总觉得外面不太平,藏了起来,临死也没有告诉我们藏在哪里……
大伟眼睛都瞪圆了,道,啊啊,你家还有金子?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摸过金子是什么样的?
方家驹道,你们帮我找找吧,找到了你看看,摸摸,就充公吧。
于是,一圈人坐下来商定,到哪里下手,是寻找金子的捷径。大伟问,你妈妈,她有没有将东西藏在花坛里的习惯?
方家驹摇头道,她跟我父亲的习惯正相反,她嫌养花招蚊虫,而且不时浇灌变馊的豆浆,臭味难闻。她从不去碰花盆,我父亲栽种的指甲花、海棠花、一串红、白兰花和牵牛花,都只能放在墙根下,枯死了才好,正中她下怀。
阿散问,在你们小时候,你妈妈认为哪里最安全,比如将糖果、饼干藏在哪里,你们兄弟姐妹找不到?
方家驹的眼里现出一抹灰蓝,那是记忆久远所呈现的斑驳之色,在他略显暗淡的瞳仁里的反光。他说,我们家从小不缺这些,糖果、饼干,包括加拿大亲戚寄来的蔓越莓干、枫叶糖都放在茶几上,小孩随便拿。
阿散咂巴着嘴道,拿一张你妈妈的照片给我。
于是随他到了右厢房。方家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原本是挂在墙上镜框里的,运动一来,方家驹就自觉地将这个资本家姨太太的照片主动取了下来。阿散找到一个练习本,对着这个身着旗袍的对翻天覆地的世事了无知觉的姨太太头像画了起来,他是边画边琢磨;他对着人像的五官思考,俨然有点相面师的意味。
燕子重新将心爱的小提琴扛在肩上,问,你妈妈生前喜欢听什么曲子?
方家驹迷惑道,她喜欢听的曲子不少,古今中外都有,好像,《茉莉花》她是百听不厌的。
说话间,燕子指间已经揉出一连串芬芳的音符。
方家驹开始有些担心,见学生听得摇头晃脑,不由得也轻轻打起了拍子。
一曲终了,阿散推理道,她既然不喜欢养花,肯定不会将金子藏到类似坛子类型的器皿里。那么,她喜欢茉莉花的曲子,具有茉莉花形状的盒子,必定成为她喜欢收藏的对象。燕子道,废话,茉莉花才指甲盖大小,比一只金戒指大不了多少,这么大的房子,你到哪里去找茉莉花大小的盒子?!
阿散继续问,你妈妈还留了其它照片吗?
方家驹端出一本相片簿,恭敬递给阿散。阿散双手接过,一页一页地翻看,不时点评,小时候的老师装扮和气质,简直就像一个小明星。他打量更多更细的,当然还是一个大家庭远去的女主人方家驹的母亲。从头到脚,都是那个一去不返时代的回光返照。在一只已经翻检过的赭色髹漆的樟木箱里,方家驹母亲的遗物再次一件件晾了出来。阿散在墙上寻找可以挂靠之处,先是将一顶老年女性的线帽挂了上去,接着挂上去一件对襟黑色香云纱的褂子。为了将垂下的两只袖子撑起来,他叫助手从厨房里找来一把菜刀,又到外面寻到一块竹片,三下五除二削成几个竹签,轻轻抿订在墙上,于是衣袖撑开了。然后垂下来一条中缝两边绣着荷花的纺绸裤子;再下面,挂了一双皮鞋。看看里外,觉得不妥,改换了一双手工的白底黑面的布鞋。
一个影绰绰的旧式人物便浮现在墙上。
燕子觉得这还是一个衣架子,至多是一个黏贴的人物,不够立体,于是将小提琴支撑进去,胸脯挺起来来了。阿散侧着脑袋看看,从相片薄里取出一张方老师母亲尚年轻时候的头像,夹在帽下。
一个影绰绰的旧式人物便呼之欲出了。
方老师睁大眼,左手握拳咬在嘴里,啊啊有声。
燕子前后端详,不由赞叹,那时候的女性,才真像是女性!
阿散报复道,废话,那时候的男性,莫非不像男性?
他退后一步,然后趋前,搓搓手,在墙上人物的线帽里捏摸,先是帽檐,然后是帽侧,再是衬顶,来回几遍,然后退回。对燕子道,你是女生,你好去检查她的上身。
燕子庄重地看了他一眼,放下左手一直拎着的弓子,双手搓搓,摸了上去。
他俩的身份有了交换,阿散下令,领口,肩膀,对襟一线,左胸,右胸,两只袖管。自下而上,重摸一遍。
如同面对一个活人,阿散指挥若定,燕子摸得仔细。
阿散继续下令,鞋子。
燕子蹲下来了,先取出墙上左脚的布鞋,捏捏,看看;又取出右鞋,捏捏,看看。终于起身,眼里流露出失望。
阿散一手抱胸,一手摸着刚刚萌发胡须下巴颏,面对墙上的人物,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他定定地看着鞋子。他一腿弓步,一腿跪下,两手端起一只鞋,并不看方家驹道,对不起,方老驹,我要拆了这只鞋。燕子递上来一把黑色的大剪子。阿散像托着一把枪,从鞋子后面下手。很快的,脚后跟被剪开,掉下来一个塑料团,解开塑料,里头是一个草纸团,再打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露了出来。
燕子惊叫一声,你真是奇了!
方老师也抑制不住激动到,捂住胸口道,我母亲怎么会有这份拐弯抹角的心思?是一对戒指呢?
阿散镇定得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继续托着一把枪似的,剪开右鞋,同样一个塑料团,同样包裹一个草纸团,同样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露了出来。他将两枚金戒指摊开在两只手的掌心,面色安详得像一尊佛。旗手生怕摔了,双手也凭空托着,紧紧护在他的身后。
倒是见多识广的燕子尖叫道,快过来看金戒指啊!
左厢房的大伟和他的旗手拥了过来。
阿散依然安定,眼皮并不错动一下,炯炯圆睁,有如一尊寺庙里看惯世事无常的雕像,双手却渐渐收拢。
大伟不服气道,是真金吗?要不拿火炼一炼?
燕子拽起弓子,敲了他一记道,炼什么炼,人家祖传的东西还会有假?现在左右打了个平手,不不,仙人洞比你们井冈山收获大!
大伟梗着脖颈道,《金瓶梅》是封建糟粕,金子是地主资本家的象征,不也是糟粕吗?我看是半斤八两!
燕子说,你狗屁,金子地主资本家可以用,劳动阶级也可以用,金子就是钱啊!
不知谁更有道理,不由自主地一起转向方家驹。方家驹嗽嗽嗓子道,黄金自古以来就是一种货币形式,没错。除了货币,它的用途很广泛,用在科学技术之中,比如电子技术、通讯技术、宇航技术、化工技术、医疗技术等等。金具有极高的抗腐蚀的稳定性,良好的导电性和导热性。物理知识告诉我们,金的原子核具有较大的捕获中子的有效截面,对红外线的反射能力接近%;金还有良好的工艺性,容易加工成超薄金箔、微米金丝和金粉,也很容易镀到其它金属和陶器及玻璃的表面上,在一定压力下金容易被熔焊和锻焊;金还可以制成超导体与有机金等等,正因为金子有这么多有益品质,所以它很珍贵。
燕子再敲打了大伟一记,这下你晓得了吧,金子很贵重,莫非贵重的东西只有地主资本家可用?谁都可用?关键是看它掌握在谁的手里!
大伟不服气道,你这是阶级调和论!阶级调和论可以休矣!
燕子再挥弓子,斩钉截铁道,现在不是争理的时候,就算第一轮,井冈山和仙人洞打了一个平手,接下来还有第二轮和第三轮嘛!鲁迅先生告诫我们,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她对着方家驹道,你想想看还有什么隐藏,需要深挖出来?
方家驹想了想道,还有我爸爸的假牙,我记得他找不到之后说,那也是镀金的。还有我儿子的一个电动汽车,干电池做动力,是他伯伯年从英国伯明翰给他寄回来的……
午饭时分,学生五人一起到外面去吃。方家驹下了一碗清水面条,一段孤家寡人的生活也算锻炼出来了,起码饿不死了。
下午接着的搜索挖掘,堪称一连串的告捷:
在一盆米兰的陶瓷夹层里起获了一个金属小盒子,里面是一份英文委任状,委任状上贴着一张军人的头照,正是方家驹的父亲。
方家驹嘴唇如朔风中的枫叶,抖抖道,没错,这是我父亲当年在 服役时候接受的委任令。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年3月美国将西南太平洋的舰队改编为第七舰队。第七舰队在年秋的莱特湾海战中,归属于 将军指挥的西南太平洋方面军,当时的舰队司令是金凯德中将。喏喏,这下面就是金凯德中将的签名,我父亲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这时候在美国舰队任少校电译官,截获与破译了不少日军机密情报。
燕子问,后来呢?
方家驹道,直到年1月,这支部队又被改称为西太平洋海军部队,年8年被称为第七特遣舰队,直到年2月才又正式恢复第七舰队的旧称,参加过—年的 和—年的越南战争。
阿散问,这么说,你爸爸还跟我们 打过仗?
方家驹连连摇头,没有,他有严重的关节炎,年就退役了,他是在菲律宾退役的,以后去了美国。有亲戚讲他可能住在洛杉矶,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上,也许早死了。
见阿散在阳台上有收获,大伟那边自然不甘示弱,在厨房里打烂一只窄口的泡菜坛子,从底层的油纸包里,取出一个铁匣子,里头既有两个铜质十字架,还有两只木制的印度教的交媾人偶。大伟看得眼都直了,他的旗手也一脸亵怪。
方家驹告诉他俩,这是欢喜佛。
大伟一手举起一只欢喜佛,高兴地叫道,欢喜佛?欢喜佛是这样欢喜的呀!
燕子不解地看着方家驹,问,你能解释一下吗?
方家驹,出家人原本不婚不娶,唯印度密教讲究男女双修。印度密教有这样的传说,崇尚婆罗门教的国王毗那夜迦残忍成性,杀戮佛教徒,释迦牟尼派观世音化为美女和毗那夜迦交欢,醉于女色的毗那夜迦终为美女所征服而皈依佛教,成为佛坛上众金刚的主尊。密宗认为,对着欢喜佛观行鉴性,久之就能持平常心,多见然后少怪,欲念就会自然消除。唐代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写道:“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这就是成语蜀犬吠日的出处,古代四川盆地,湿度太大,终日云雾缭绕,狗见到太阳都奇怪。反过来,多见才能少怪。
燕子脸红了,道,多见才能少怪,这话有点实在。
再接下来,井冈山兵团找到了方家驹父亲的一副上牙床的镀金假牙,是在厨房里的一根黑漆漆的烟道边摸出来的,估计是老鼠将假牙当做了美食,发现上当受骗之后生气了,遗弃在主人穷尽想象也找不到的地方。
方家驹儿子小时候玩过的电动汽车也找到了,从黑黢黢的天花板上摸出来的一只玩具车早已锈成废铁,提起来就散了架,噼里啪啦往下掉零件。方家驹奇怪,儿子那么小的时候,再能攀高,也不可能将自己珍爱的小汽车藏到天花板上去,那个地方,大人上去都难!
一副云子的围棋找到了,那是当年准备寄给远在英国伯明翰大哥的生日礼物。
一件时髦的胸罩找到了,那是他连襟——老婆的姐夫年去阿尔巴尼亚援建一个水利工程带回来给家中女人一人一件的礼物。连襟曾经感叹,出国前,只在阿尔巴尼亚画报上见过这种外国人的亵衣,洋姑娘就敢这么穿着在海滩拍照嬉戏;回国进海关,关员也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翻检的时候,告诉他做什么用的,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下午四点,抄家基本结束,堆置在客厅里的杂七杂八的什物,简直是一个失物招领大观!
方家驹母亲的衣冠依然挂在墙上,两只剪开的布鞋丢在墙根。
井冈山和仙人洞两个兵团的4个人马,分别清点,码垛或装箱,贴封条,钤大印。深秋季节,居然忙乎得头上冒汗。其实,不要讲阿散和大伟这样的出身,就是徐春燕这样来自军干之家的姑娘,也没有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她抄着小提琴弓子,这里瞧瞧,那里敲敲。
一个说,好一个封资修大全。一个说,什么时候搞一个展览才震撼。一个说,井冈山红旗飘万代,要搞我们领头。一个说,天生一个仙人洞,功劳可以平摊,吃独食门都没有。
终了,两个兵团的领袖不仅没有达成一致,反而因为害怕对方抢功而剑拔弩张。要不是燕子在其间调停,当场就要在方家驹的客厅里捋起袖子打起来。
方家驹没有看走眼,燕子到底具有不一般的威慑力,她让两个兵团四个人,旗手在前,分列而出。出大门的一刻,她再次拉响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
燕子和她驾驭的一左一右两个兵团,都没有回头,所以她们都没有看到,在跨出大门的瞬间,方家驹在母亲的衣冠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头几乎触地,停留在两只布鞋上。
天黑尽了,方家驹早已将门户闭得严实。他盘腿打坐在母亲的衣冠面前,久久凝视着母亲的肖像。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在台子上点燃一支修长的蜡烛,烛台是他年去英国探亲,路过香港带回来的,西方教堂里常见的什物,笨重的台身上镂刻着一个小天使。从已封的被抄之物中抽出这只烛台,他并无一丝犹豫与害怕。
夜深了,烛泪将尽,母亲的面目渐行渐远。母亲的对面,一个影像越来越瘦,越来越飘,终如一缕青烟遁化而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井冈山和仙人洞为了显示战果,各自带了几十人,将一个方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门并未扃锁,一推吱扭就开;抄没什物,井井都在;却四处搜索,不见方家驹。还是燕子心细,四处打量,客厅地上,居然影影绰绰,分辨得出一个人形盘腿的影子。
直到十天之后,所抄之物,在学校礼堂展览,方家驹依然杳无音信。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家驹失踪了。
一二十年之后,五中还有员工茶余饭后议论与臆测,1、方家驹投河了;2、方家驹跨越边境逃跑了——他毕竟有海外关系;3、方家驹出家了——他母亲生前礼佛,而且,年夏,有人在江西庐山脚下的东林寺看到过一个和尚,很像他,叫了一声,被叫僧人似有迟疑,匆匆走开,此事却终未能坐实。
又二十年,五中改成全住宿重点高中,迁址郊外大岗山;故人渺然散去,无论教职还是学生,一张张全是新簇簇的面孔。若问起方家驹,尽皆茫然,摇头,匆匆走开。旧址成了五一大道上的一座巍巍商厦,省城的地标性建筑。
年的秋天,一个美籍华人——体态有些臃肿的60开外的妇女,面施粉艳,忽想起来看看当年就读的五中,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叽叽呱呱说英语的青年陪同前往。在商厦面前,她摘下墨镜左右看看,嗒然若有所失。
两个华裔青年,不时摆出各种姿态照相。他俩身后,是跟他们生活的国家和城市越来越趋同的车水马龙。
.(载《钟山》文学双月刊年第6期,《小说月报》年第1期转载)
作者简介
南翔,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深圳大学教授,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南方的爱》、《女人的葵花》等。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小说《绿皮车》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小说《老桂家的鱼》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入选北京文学“年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此次出版的《绿皮车》是其近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绿皮车》、《老桂家的鱼》、《抄家》等9篇中短篇小说。
南翔小说的“现在时”
赖佛花
实话说,对历史题材或以一定历史为背景的小说,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原因有二:一是作为胸无大志的小女子,从来不热爱那些更多地属于男性世界的宏大事件(不客气点说,在人类历史发展图景中,大多是这样的画面:男人们跃马扬戈,杀声震天;女人们躲在后院厨房,担惊受怕。)二是我几乎算得上是伏尔泰历史观点的膜拜者,无条件赞同他的诸如此类的表述:“在所有国家里,历史都被虚无的故事扭曲。”人们“发现庆典、事实和纪念碑一堆一堆的,只为了证明谎言。”
基于此,我有时候更愿意把某个周末挥霍于矫情夸张的言情或武侠小说,籍此抚慰惨淡的现实。凡事皆有例外,当我花了数个午后时光集中阅读了南翔一组文革系列的中短篇,不断地获得一些思考的火花。这些思考带来的沉痛与忧伤,警觉与敏感,让我反视了一些过来人的健忘与颟顸,更多的则是我的同龄人的无知与冷漠,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都是一种令人担忧的现象。
南翔近年的几个相关文革背景的中短篇,散见于《钟山》、《作家》、《山花》和《时代文学》等刊,他写得缓慢而坚定,总期望在历史和人性的纵深处,寻觅打通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疆界。我向来以为,除了历史的亲历者,没有人真正有资格站在高处颐指气使,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历史学家。史书上正儿八经地记载的,永远昭示着当权者亟需展现的光鲜体面。这就如同族谱,编纂者从来都对祖先那些不光彩的事一笔带过、刻意屏蔽,而专注于歌功颂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作为传承者的自己挺起腰杆做人、脸上有光。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也许能够在某些时候,说服自己原谅那些为了制造歌舞升平的幻象而挖空心思敷衍的历史谎言。因为,虚荣掩映就像生殖繁衍一样,几乎可被视作人性本能。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由此忽略某些想要呐喊、还原,乃至忏悔的声音,或是对一切想要尽个体绵薄之力,展露哪怕一丁半点的真实的举动视若无睹。所以,史分正野,派分左右,事有黑白对错,人有是非功过,但除了两极之外,也有中间的灰色地带,就像地球有南北极,也有赤道一样。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够更好更辩证地去思考:何为历史的真实?
我相信,南翔始终也在思考这类问题,文革肇始,他才小学毕业,但是从年初进入铁路工作,直到高考恢复上大学,他一直以铁路员工的身份,亲历着之后的文革过程。反讽意味明显的《抄家》,伤感浪漫的《年秋天的那片枫叶》,反思意味浓郁的《伯父的遗愿》,以及打通文革与当下因而颇有现代气息的《老兵》、《无法告别的父亲》,历史的真实——这个有些拗口的偏正短语都如千斤重担般,沉沉压在幸存者以及阅读者的灵魂之上。人物、事件和场景的文学化呈现,既可能纠结、庞杂、混乱,也可能峻刻、简单、清晰。历史的多重元素在小说中,都成了枝叶纷披的生活细节。五个中短篇里,如果说有什么起到贯穿整个系列作用的话,那么一定是这种对历史真实顽强的追寻、拷问,力争还原隐匿背后的真相,反思和忏悔固然是应有之义,更深的开掘,还在于他接通了历史与现实。
发表于年第1期《钟山》小说头题的《老兵》,有这样一段:“一个是老兵嘴里的张灵甫,一个是电影《红日》里畏畏缩缩终被俘虏的张灵甫,孰真孰假?我一直将信将疑,直到后来……我才感觉到,这么多年了,劳苦大众耳目所能及的文字和画面,多半都被无形的手修理成了乡间偷藏的傩面——几乎没有多少真实!”
于“我”而言,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语出惊人的老兵,与其说是一个有血有肉、身经百战、任何时候都衣着体面,身心受过重创但却始终风骨硬朗的国民党(远征军)老兵,不如说,他是一种象征,一个媒介,一点照进仓皇现实的微光。他眼神中的冷酷与提防,脸上的不屑与嘲讽,他残缺的身体和狡黠的头脑,在那个动辄划分成分、上纲上线,非友即敌、非黑即白,“文攻武卫”、指鹿为马的年代里,显得那么寒光凛冽、清峻异常。简言之,他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异类,带着简单的清醒和自然的意志,对眼前发烧的集体的狂热运动,担忧之余,更多一份清醒的判读。在老兵心里,自有一杆秤,这杆秤,要比社会强加于众人的那一把,要公平公正得多,而且,也极少会失衡。这样人,任何历史浪潮都不足以淹没他,任何社会高压都难以根本改变他。但是,迫害却无从避免,道理很简单,用哲学家的话说:乱哄哄的稀里糊涂的大众永远无法容忍一个高傲的清醒者。用文学家的话说,则是:如果所有人都说皇帝穿了好看的新衣,唯有你说他是光着身子的,那么结果是你一定得死。
可见,做先知是危险的;现如今是,做“后知”似乎都很难,网上常常看到一片对文革或隐或险的欢呼,即是佐证。《老兵》中的那个铁路青年“我”,一个当年封闭的世界中充满本能认知的饥渴,遭遇老兵,如同打开了一道通往世界的窄门,真实就像爱情一样,是那么具有诱惑力,那么值得探寻和追随——每一个觉醒的灵魂都会难以自制地鄙夷和抗拒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充满恐惧与谎言。即便是三岁小孩,也会对父母“你是从我们路上拣来的”这样的谎言深感不安与恐惧。然而,作为历史这个庞然大物身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通常的命运是:在历经劫难后,乖乖低下那颗自己原想骄傲昂起的头颅,卑微地参与到谎言的制造中去——说到底,这才是一个觉醒者真正的痛苦,也是催生出小说审美世界的原动力。
于是,老兵让“我”的女友在给身陷囹圄的“我”递去一张纸条,让“我”将所有的一切委罪于他。出于自救的本能,“我”当然是照做了。写了让人满意的“交代”。可“我”那些所谓需要认真交代的“罪”,也不过是和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办了本热血沸腾的杂志,为自己的恋人写了一些风花雪月的诗歌,以及获得了一台老兵亲手制作的劣质但至少能够排遣寂寞的收音机。出来之后,“无论魏晋”的“我”发现,老兵已在大街小巷的通缉令里不知所踪。
读到这里,恐怕作为与那个年代横亘了一条鸿沟的年轻一代,大都会生出荒诞之感。那种荒诞感,一点不亚于小时候在生物知识普及丛书上读到:在完成交配后,公螳螂会被母螳螂吃掉,并很快化作已受孕的母螳螂的补品。如果说自然界的荒诞是来源于物种自身的需求和遵循了一定的规律的话,那么,我的问题在于:人类文明进程中的这些荒诞难道也源于我们自身的需求和历史的规律么?
我们需求什么?历史的规律又是什么?
能否说,在那个被称作“十年浩劫”的年代,我们需要“运动”,需要“集体”,需要失控的“狂欢”来填补物质匮乏、信息闭塞、人性压抑的空虚?于是,我们也许就能勉为其难地解释,为何当某些执权柄者振臂一呼,民众就如同生理磁场受到干扰一般开始失去方向。
南翔文学性地书写文革的要义,还在于有着很强烈的现实考量,《老兵》里那个文革初年因为张罗创办《原上草》诗刊的干部子弟常思远,因为油印一本地下诗刊,更因为不经意地补白了叶芝极具批判意味的短诗而全体罹难。叶芝《伟大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几句:为革命欢呼,更多大炮轰击/骑马的乞丐鞭打走路的乞丐/革命的欢呼和大炮再次到来/乞丐们换了位置,鞭打仍在继续。在一片革命的红海洋排山倒海的年代,刊载这样的外国诗歌,无疑是一种深刻的针砭与隐喻,难怪要祸连无辜的老兵了!更耐人深味的是,当年因为独立思考而身系牢狱的常思远,在物质主义年代,摇身而为大公司的CEO,“神色容颜依旧,只不过两只眼袋,大得有些突兀,那是岁月无情,脂肪超标的证明。他带着我看公司的沙盘,指点之下,方知这个京望海公司举凡科技、房地产、酒店业、旅游业、物流业,无所不包。我道,萧瑟秋风今又是看,换了坐骑!”历史的吊诡就在这里,当年意气风发而蹭蹬的“革命者”,现如今,恰又陷入了他自己手编叶芝诗歌指陈的牢笼。奴役的循环往复,难道是一种无以摆脱的历史宿命?!
在《抄家》中,年轻稚嫩、思想和身体一样亟待成长的学生可以大摇大摆地来充当“正义”的抄没者,而请他们抄家的对象则是自己的老师——一位海外归来、学富五车却因被时代逼迫到死角的战战兢兢的教师;《伯父的遗愿》中,伯父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里也被迫扮演了别人命运的迫害者的角色,这也是他至死无法释怀的地方;《无法告别的父亲》中,那位虽然略略晃过但却因备受摧残而让人过目难忘的号,与父亲单恋的护士谭晓梅,一同成了父亲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年秋天的那片枫叶》里,出身和性格都与我大不一样的高干子弟大卫,他身上那种特有的自信、不羁、放浪形骸,对一切要么大肆嘲弄,要么得心应手,包括他后来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情场高地,一举拿下了“我”珍爱却从不敢轻易越轨的恋人珍珍。作家笔下的人物、故事、情节乃至命运并非相同,但是,其背景是是一致的,都是那个迷狂而混沌的年代。隐匿在时间与时代背后的则是作者的苦苦思索:在一种高压、失范与恐惧的环境中,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又峻切地需求什么?
如果历史是静止的,我们可以相信那只是偶然。就像如果只有一战而没有二战的话,我们可以乐观地自我安慰说“历史的发生有时候就像一次意外怀孕”。但在网络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只需百度一下,就可以搜出言简意赅的所谓一战与二战的区别:二战比一战规模更大,破坏力更强。其甚至还从战争性质、导火索、参战国等做了阐述。当然,这并非我要说的重点,我要说的重点是,我和作者一样,绝不会以为,文革或与文革一样的历史事件是一个偶然——除非有人用枪指着我的后脑勺让我改口。因为,在物质丰盛、信息爆炸的今天,我们仍能从某些事件中窥见这种骇人的集体狂热。比如,国内几乎每年都要盛行一次的抵制日货:表面受损的是日产车,实际 的却是自己的同胞,无论如何,日货也不是白送到谁手中的,那是人家花自己的血汗钱买来的。至于都是花钱,为何相对于进口产品的本国货,总会让人斟酌再三的原因何在,这似乎又是另一个可以长篇大论一番的课题。
说到底,剥开小说的外衣,作者也许在努力冲破某种局限,试图触及一点,虽然在某些时候,它只能隐晦、低调,乃至小心翼翼地掩盖在文本之后,但作为一个基本规律存在,它绝不会是我们第一个发现的,也不会是 一个,那就是:人类历史上那些在当时看来无比正确的运动乃至战争的发生,永远挟带着某些人强盛的私欲,永远利用了民众的无知和软弱,永远以集体狂欢的方式,企图建立起一种准宗教的顺从与迷狂。事实是,不管有多少勇敢之类的诱导与蛊惑,稍稍表示出哪怕一点点反抗和不从,永世的诅咒、打入另册以及灵肉遭难就会踵接而至,众皆喏喏、趋利避害、落井下石、争相揭发以及大义灭亲之类循环往复,就这样塑造了不止一个时代的国民性。
每一段灰暗历史的亲历者,既是无辜的受害者,从一种历史高度来看,或许也是制造灾难的参与者——提出和承认这一点,无疑是需要比初次亲吻女孩子时更大的勇气的。值得激赏的是,一位体格清瘦却心智广博的作家,以一种沉静的书写,表达了在场者的责任和道义——永不遗忘。《伯父的遗愿》中,事隔多年,伯父在病入膏肓的弥留之际,却要坚持要为那个当年被“投票表决”莫名毙掉的下属周巍巍立碑纪念,只因当年投票决定他的生死时自己“隐晦”地参与了;而《老兵》中的“我”,也为自救而交代了老兵那些“荒诞”的罪行。质其实,纳粹在人类史上的罪行,绝非仅属于希特勒,其中也包含了那些只是因为需要服从长官命令,把犹太人送进毒气室的漂亮的女看守。还是约翰·顿说得耐人寻味: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的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也为我。这种胸襟和情怀,就是南翔一组文革小说给予我们的现实意义。
同样是过来人,并非尽皆与南翔一样,对历史大事件沉迷、感伤因而不停地追问。事实上,他的同龄人中有一些,对中国是否发生过大饥荒都持证否的态度。南翔在大学任教30多年,讲到一次本科论文答辩,问到一个研究知青文学的女生,“四人帮”是哪四个人?该女生想了一会儿答道:林彪。南翔事后感慨万千:她还是研究知青文学的!是否这种大面积的遗忘事实,使得南翔加倍警醒,并积极从文学上立言,立碑,立传?!《抄家》里当年那个被老师请来领衔抄家的燕子,几十年之后成了美籍华人,再到当年五中探望,旧址已经成了一座商贸大厦,车水马龙,红尘滚滚,没有人还记得当年那个抄家之后失踪了的教师方家驹。
为何悲剧总会不知悔改地在人类历史上一再重演。时过境迁之后,那些曾经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演过的残酷现实,对于之后的人们而言,不过是站在另一个时空看别人的伤疤,会动恻隐之心,会生难过悲伤,却难以有切肤之痛,这就好比一个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孙子,听爷爷讲他当年是如何的出生入死,看他是如何的体无完肤,会满怀惊恐,却不会感同身受一样。基于这个也许荒谬的比喻,我难免相信:那个能轻易将一个人投进监狱,能逼迫良民写无中生有的“交代”,能被“有罪”的时代,与一个生活中充斥着毒米、地沟油、大头奶粉、惊天地陷的年代,是同样需要拷问的。就像我相信,天花病之于从前,艾滋病之于今天,它们肆虐的年代不一样,却不影响我们的判断:这都是致命或曾经致命的病毒。如果这样,我们在抱怨自己是可怜的受害者的同时,是不是可以如作家扪心自问:我们是不是也是参与者和推动者?
历史有趣和让人失望的地方在于:不管时空如何变化,不管形式如何发展,不管是是拿破仑还是希特勒,是德国还是法国,是一战还是二战,是猎杀印地安人还是清洗犹太人,是唱红还是打黑,是以批斗为动力的文革还是以虚空的GDP为骄傲的后来,其背后都隐匿着作为历史的创造者的人类最不愿意直面的一点:我们看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和所有人一样,赤身裸体、形迹可疑,慌张可笑地用手遮掩自己粗鄙、懦弱,以及毫无头绪的地方。
或许,从更广阔的角度上看,我们需要思考和探究的也许不仅仅是真实。编纂的历史充满谎言——显然,此话值得义正词严者质疑。可这并不代表,大众所掌握的就是真实的全貌,因为,假使我们能够承认自身的局限,就要承认,对于真实这样的庞然怪物,我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是盲人摸象,只截取了其中一面而已。这样的“一面”,我愿意冠以它一个词:灰色地带。灰色地带的意义在于,其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种探究的可能。这可能也就是小说远比枯燥的史料拥有更多青睐者的原因。灰色地带是出发,而不是终点。如果历史和真相注定抛给我们一个又一个的废墟,那么,如何在这废墟之上,构建起我们内心的真实,也许这又是另一个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那一段和伏尔泰一样具有相当传奇色彩的女人的话当作掩护自己无知的标签,她是被伏尔泰从别的男人受伤掳走的情人,关键是,她那么漫不经心就说出了我至今仍无法停止喜欢的话:“历史就是一本旧年历,对于我这样一个住在自己庄园里的法国妇女而言,知道瑞典的伊吉尔继承了哈琴之位,奥斯曼是奥托格鲁尔的儿子,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读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历史,他们描述的一些画面很吸引我。但是我从来没有读完过哪怕一个国家冗长的历史,除了混乱和困惑,我什么也读不到。一大堆琐事之间没有联系,也没有因果关系,上千场战争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我拒绝学习这种只能将我的思想湮没而无法给我启发的东西。”
虽然我从历史和文学中感受到不同的真实表达,依然没有影响我爱上述那个智慧的女人,可事实上,我开始对一点蠢蠢欲动:也许,我对历史天生的回避和慵懒要从此结束。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文学也许永远不可能解决什么切实的问题,就像温和缓慢、讲究腠理经络的中医远不如抗生素来得迅速、立竿见影一样,但至少,它能从更特殊细腻的角度,柔化我们的心灵与生存,让人类在欣欣然渴望杀伐决断之余,还能够在某个蓦然回首的瞬间,相信不远处——也许就在我们力所能及的地方,还有一块柔软、清净且不受诅咒的净土。
李白有句:“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原载《读书》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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